宴饮功勋之士,本该群臣皆至;
然群臣除城外迎接时露面一二,这会子倒似人间蒸发般消失无踪;
待献舞仙子退下,头脑恢复如常的王土旺这才发现殿中猫腻,一双虎眸缓缓眯起;
瞧这架势,别忽的杀出五百刀斧手,尽数将咱们斩了罢!
也不是不可能,这天下到底是家天下,说不得乾元帝寒食散磕傻了,干出这起子没脑袋的事儿;
殿上,乾元帝身前矮台温着热酒,与左右言笑畅饮;
“欸,王将军,怎不见你欢饮,莫不成有心事?”
皇帝一声发问,打断土哥思绪;
就瞧王土旺微微一怔,面上瞬息露出苦笑,端杯敬酒,道:
“回陛下的话,刚得见伊人,心驰神往,待仙女退下,怅然若失,不经想起家中妻小,想来已有一岁未曾归家,心中戚戚。”
这粗坯拽起文来倒也不赖,直将乾元帝言说的一愣一愣的,呆了尽三息,这才不顾左右哑然失笑;
“土旺这话,朕怎听怎觉怪异!
且不言汝这五大三粗的汉子言说心中戚戚,百般怪异,便是家小,朕问你,何时有了小的?”
“回官家的话,某既吃了饺子,那刘夫人三女一子,自是某家小的。”
他这话说的坦荡无比,直将皇帝逗得哈哈大笑,指着这厮与左右介绍道:
“安喜伯好娇耳,乐孀,真真叫朕不知说甚才好!”
“安喜伯?”
王土旺皱眉重复,本能心头一喜。
“是啊,安喜伯,中山郡定州府安喜县,汝兴兵之地,土旺以为如何啊?”
乾元帝似笑非笑的说着,虽未瞧王土旺,然那微眯眼睑下,余光却一瞬不落的盯着他;
此言一出,大殿为之一静;
这封功圣旨未下,乾元帝便使着玩笑话将王土旺之功绩言说出来,怎叫人不遐想连篇。
况大乾一朝,从前到后,皇帝的骨子都忌惮拥兵自重的大将,又极少封爵,眼下重赏封伯,说不得这燕国地图已然徐徐拉开。
乾元帝盯得细谨,王土旺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就瞧这厮听闻此言后,也不谢恩,亦不拒绝,只苦恼挠头,满嘴利齿咬住下唇,俨然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瞧见这般,乾元帝再度发问;
“土旺可是有甚难言之隐,只说便是!”
“圣上既这般说,小臣就直言了,这安喜伯京中可赏宅子?几进宅子,可有花园?旬余俸禄几何?”
言道此处,王土旺似是觉着不好意思一般,直挠头讪笑;
“陛下,倒不是某贪心不足,实某家里简单,没几个鸟人,然魑魇老卒随某南征北战,伤残者不少,某寻思与其放其归乡,遭人白眼,不若落着某头上,左右充了某的家院,也好过叫人欺辱了去。
故...嘿嘿...俸禄等闲少了可不管使,院子小了...也不怎滴施展的开,臣夹带里有银子,可那些个银子却够不上京中房贵咧。”
“你倒是个体恤下属的!”
乾元帝感慨之言脱口而出,随即竟觉着心头泛起阵阵宽慰;
忠心耿耿,体恤下属,虽泼皮出身,倒也心底儿藏着忠义;
最叫乾元帝欢喜的,还是这厮有甚要求直接就提,虽有些僭越,却没搁私底下背着他玩那些个阴蜮伎俩。
自古上位者最忌背地不明,王土旺着实把这点耍通透了。
“你这厮是个坦荡的,不错!可还有别个请求,今儿一并道出,朕琢磨琢磨!”
乾元帝心中欢喜,可晓王土旺性格的他也未将话说满,只说琢磨,未言皆允;
土哥惯是个蹬鼻子上脸的人,听见还有羊毛可薅,那憋的住,忙讪笑拱手道:
“却还有一事哩!”
说着,直起身冲着殿外唤了铁牛瘦猴,待这两夯货得了允,入了殿,跪在皇帝不远处,王土旺这才咧嘴一笑;
“官家啊,某尚有这二亲亲兄弟,与某一般致贫出身,南征北战,端是尸山血海趟过来的,说句难听的,身上就没块好肉,您不若赏个万把银子,也好叫咱兄弟落了二三进的宅邸?”
“呵~”
瞧着这厮厚颜无耻的模样,乾元帝直被他这奇葩请求气乐了;
甚蛆心烂肺的种子,自个讨要宅邸便还罢了,竟还扯着左右弟兄一同惦脸要银子,好狗攮的讨个官不成吗?尽盯着朕的内帑!
殿内,周遭将领心情各异,鄙夷者有,沉思者有,羡慕者有,敬佩者亦不缺...
除开这些,那左边首座,前任火山军统帅任猊辺倒是嘴角微翘,眸子中泛着异彩,不动神色打量那一脸谄媚的王土旺。
这厮杀才好生晓得进退!
平方腊之功,说起来听唬人,其实也就那般,若恃宠而骄,狮子开口,讨要官职,予的高了官家不喜,予的低了自家兄弟说不得也会心生间隙;
不如直接开口要钱,银子人人皆爱,等闲错不得了;
况于上位者而言,能用银子摆平的事儿,叫事儿吗?
不失人心,不落忌惮,此子端是好算计。
上头,被这般多人瞧着,也王土旺所求也不是甚难为事儿,乾元帝自大方允了他请求,顺带摆出亲善模样,唤起铁牛瘦猴,好生夸赞了一番。
待尘埃落定,乾元帝这番才撤了筵席,安排殿中省官吏宣读封赏事宜;
待封赏完毕,众将三叩九拜,心怀感激而去,乾元帝留下王土旺,君臣移驾垂拱殿;
待入殿中,又无旁人,乾元帝便换了宽松薄袍,慵懒倚在龙椅上,眸儿直勾盯着殿下拱手立着的王土旺;
“土旺啊,朕...这二日,身子骨不怎滴松快啊!”
“陛下龙精虎猛,恕臣眼拙!”
见这厮不上套,乾元帝再度长叹一气,扮作疲乏模样;
“夜不能寐,哪来的龙精虎猛,不熬死朕便是万幸了!”
这话出口,下头王土旺还无甚反应,一遭老太监常锦顶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只额头贴地,腚儿撅得老高,浑身瑟瑟发抖;
眼瞅着图穷匕见,早些时候便觉着不对劲的王土旺也跟着拜下,低垂面庞无喜无悲,直平淡发问:
“臣惶恐,不知陛下所忧何事?”
“唉~土旺非外人,朕倒可倾诉一二!
朕这二日也不知为何,常响起前朝旧事,那时先皇信重戾太子,使他掌京营虎符;
然戾太子暴虐,不忍久居太子之位,竟驱使京营,围攻禁宫,幸天佑大乾,神卫军、天武军、捧日军、龙卫军四军拼死冲杀,这才折了戾太子阴谋;
每每想起那夜暴乱,叛军见人就杀,四处放火,朕都心惊肉跳,难以入眠。”
乾元帝嫡出行(hang)二,得位极正,乃先皇赐死戾太子后,亲手扶起来的太子,朝堂咸服,故并不在意将这起子前朝旧事拿出作筏子;
而他言下之意,王土旺怎会不知。
此番可不就是——杯酒释兵权!
不待冷场,王土旺扮出惶恐模样,纳头就拜,高大身躯一阵颤抖;
“陛下...”
“此间只你我君臣,怎称陛下?”
“陛下!臣惶恐!陛下威加海内,寰宇臣服,圣人之智,请陛下为小臣指条明路!”
王土旺犹不改口,更不抬头。
“唉~罢了!”
乾元帝表面叹气,心头却不住狂喜;
他未扯谎,魑魇军于城外京营驻扎,他真真一刻都不敢合眼;
那可是契丹奉名、方腊授首的魑魇军啊!
这支队伍与大乾任何一只军伍都不同,自打诞生起,它干的就不是守备的活计,而是破城伐寨、攻城略地、正面与骑兵对冲厮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