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危看见藏清的神态,眉头轻皱。
“你见到的,是用巫蛊之术那一派吧?姓沐?”
藏清沉吟道。
顾危点头,“姓什么我不知道,但是确实是巫蛊之术。
顿了顿,顾危继续道:“师尊,为什么我感觉这个世界,好像蒙上了一层纱,我根本看不清他的本貌。”
藏清眸色深沉,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周王朝吧?”
顾危点头。
藏清继续道:“上古有云,天降双星,沐泽世间。正好那年冷沐家生了一对双生子,一个精通机关,一个精通占卜,所以他们成了周王朝最早的机关师和大祭司。
可后来祭司一派,出了一个专用祭司之术摆弄邪魔歪道的叛徒,祭司一派逐渐衰落。
我,就是周王朝冷沐家的后人。我本命应该为冷沐藏清。所以我既通机关术,又精通占卜。
而今的南诏祭司,就是当年那叛徒的后代,至于机关术,若我猜得不错,他应该是只是略懂皮毛,不算正统。”
顾危皱眉。
那人的机关术确实不太好。
“师尊,你周王朝九大家族之一的后人?”
藏清颔首。
“你应该不意外才对,你不是已经找到羊皮卷,知道关于他们的一些事了吗?”
顾危扶额。
“师尊,这世上到底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藏清弯眸。
“让你当初不好好学占卜吧?占卜一术,玄之又玄。年轻人啊,不听老人言。”
说完话,藏清转身进了自己的小屋。
不再理会顾危。
一声沉重的关门声后,藏清的声音才远远传来,“不准立刻走,至少多待几天,陪陪我这个老人家,这面啊,真是越见越少喽。”
顾危站在崖边想事情,山风掀起他的广袖,烈烈飞舞,清俊的眉眼被深沉笼罩。
听见这句话,他还以为是老人家日常的唠叨,只淡淡的回了一句“嗯”。
这时的顾危以为,这只是普通的一句话。
而两年后,物是人非,满目疮痍。
他才真正明白藏清这句话的内涵,理解藏清复杂的内心。
可他再也没机会回答了。
世间好物不坚牢,琉璃易碎彩云散。
顾危在想藏清说的,关于谢菱的“大难”。
他并不是不相信藏清,只是不愿意接受。
顾危转身去了藏书阁。
年少时桀骜,认为我命由我不由天,占卜课从未听过,认为通过天象来决定一个人的一生,实在太过荒谬可笑。
可如今,关系到谢菱,顾危承认,他怕了。
什么不相信?
什么太可笑?
年少的信念全被打碎。
他愿意做星轨的信徒,愿意全心去学占卜,只希望自己的爱人,能够平安。
接下来的几天,顾危每天都沉浸在藏书阁。
听雪楼的弟子,全都不约而同对顾危升起了崇敬之心。
都经过千楼测了,还如此热爱学习。
不愧是少楼主。
就是用心。
藏清闻言,端起茶杯嗤笑,“他哪里是好学,不过是情痴罢了。”
半月后。
顾危不说精通占卜,但也能通过天象观测一些事情。
深夜,他抬头望天。
幽蓝的天幕上,星星点点连成线,浩瀚银河奔涌闪烁。
清透山风仿佛穿越他的身体,将他的双眼洗刷得清明,众生从未如此清晰的展现在他面前。
他看见了众生,看见了悲苦,看见了无奈。
所有的星星交织缠绕,混乱无序。
这一条,是年幼时的他,经历生死之危,逐渐黯淡时。
遇到另一颗朱红色明星,点亮了他所有的星盘,又开始重新闪烁。
那颗朱红色明星应该是师尊。
师尊的星盘太高深,他看不透。
顾危眼睛一眨不眨,直到天色通明,东边泛起鱼肚白,群星消失不见,他才逐渐回神。
他深深呼吸,晃了晃脑袋,从未觉得头有这么疼。
后来的每天晚上,清静崖上,都有顾危挺拔的身影,他带着纸笔勾勾画画。
半月后,他终于捋清了他的星轨,顺着红鸾星,找到了谢菱的星轨。
她的星轨,确实和这片大陆的所有人都不同。
别人的星轨,命运宛若银河,一生交织奔涌。
而她的,只有一颗星。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顾危盯着那颗星星看了一个晚上,看到眼眶酸涩,流下生理性眼泪,都不曾离开。
直到远处一声鸡鸣,灿烂晨光洒下,他才身形摇晃的来到了藏清的屋子前。
藏清一开门,就看到矗立在门前的顾危,浑身沾满了露珠,眼眶通红,目光毫无焦距,不知道在想什么。
藏清挑眉,请咳一声唤醒顾危的思绪。
“怎么不敲门?”
顾危声音涩然,“怕打扰师尊休息。师尊,那个大难,可有破解之法?””
藏清眯眼。
“你学了一月的占卜,应该比谁都清楚,万事万物都有规律。人行走在世间,都有既定的命数,是不能超出那个轨道的。如若超出,必然会遭到制裁。这是天命。”
青年眼眸通红,声音暗哑,“我不信命,凭什么一颗星星就要决定一个人的一生,哪有这么荒谬的说法?”
藏清叹气,摇了摇头,“你确实不该学占卜,我真怕你把这世界给掀翻了。”
他说完话便拂袖而走。
顾危再次回到了藏书阁,将里面的书全部看了一遍。
三天。
他一口饭没吃,一口水没喝,眼睛熬得通红,青丝未束披散在肩头,连藏书阁的长老都说他疯了。
最后。
他上了七楼。
七楼,向来不开放,有专人把守。
但以顾危的身手来说,混进去不算难。
藏书阁七楼的陈设和下面的楼层无二,只是书架上的书不一样。
下面的书都是纸书。
而七楼的书,全部由简帛,丝绢,或者甲骨龟壳写成。
灰尘斑驳,字体混乱,有些甚至还沾着黄泥,带着光阴的痕迹,仿佛来自千年前。
光线一束束,照亮空中漂浮的尘埃,呼吸间满是古朴陈旧的气息,顾危弹开书上的积累的灰尘,一一翻开……..
他越看越心惊。
也越激动。
原来冷沐家的邪魔歪道,不止巫蛊……..
藏清得到顾危去禁地的消息时,已经过去三天。
他眼睛瞬间瞪大,手中茶杯坠地,一向风轻云淡的脸出现裂痕,使用轻功快速往禁地飞,只留下一道残影。
站在原地的弟子被藏清的速度吓到。
师尊向来淡泊,整日就喝喝茶种种花。
他们都快忘了,藏清的武功,其实也很厉害。
听雪楼禁地在后山,从未有弟子来过。
这里寸草不生,空荡荡的荒原万物寂灭,风很大,几乎可以掀翻一切。
很难想象草木扶疏生意盎然的听雪楼,还藏着这样的地方。
一道数不清的石阶往上延伸,几乎和地面垂直,直插云霄,不知千万阶也。
藏清抵达的时候,长阶上,已经流满了鲜血。
一滴一滴,顺着长阶往下流动,三天过去了,甚至还是鲜红的,没有干涸。
说明长阶上的那个人,一直放血。
看见眼前的场景,藏清眼眶通红,一向冷淡的他,都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
他飞身而起,刚行了十几阶便顶不住了。
风声猎猎,宛若实质的刀刃,割在肌肤上。
他直直坠落。
藏清单膝跪地,骂了一声娘。
遇到这种徒弟,也是够倒霉。
一把年纪了还得为他操心。
藏清继续往上飞。
他武功虽然高,但许久没用还是有些生涩。
这次,艰难行到一半,还是被猛烈的西风给吹倒,再一次下坠。
藏清的肌肤上已经布满了风刃刮出的血痕,正冒出鲜血,裸露出的肌肤没一块好皮。
正当他准备再次往上飞的时候,一道修长的身影从上方飞下来。
青年白衣猎猎,长发四散,精致的五官由于苍白的脸色,多了几分脆弱感,宛若陶瓷般易碎。
左手手腕有一个深可见骨的的伤口,还流着血。
藏清想扇顾危一巴掌,可看到顾危满脸的伤口,还是住了手。
他咬牙切齿,双拳紧握,气得不行。
“你怎么敢的?用邪术逆天改命,你和玩弄邪魔歪道的巫蛊一流有什么区别?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个女人你———”
顾危眼眸透着几分漫不经心,横生一股桀骜之感,“我爱她。”
语罢,顾危眼一闭,直直往后坠倒,失血太多昏迷了。
藏清闭着眼深深叹了一口气。
认命的将顾危背在背上。
顾危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了,左手被绷带紧紧缠住,稍微一动,就传来一股钝痛。
他咳嗽一声,对窗下那道身影唤道:“师尊,对不起。”
藏清见他醒了,终于松了一口气。
质问道:“你是从七层的书籍里,知道禁地是周王朝的祭祀之处的?”
顾危苍白着脸点头。
藏清冷冷哼了一声。
“你了不起。竟然还学会了换命术。眼下你那小娘子倒是没什么问题了,你好好想想自己的葬礼吧。”
顾危解释道:“师尊,大难也不全然是性命之危,有很多种方式,而且我武功高强,没人能奈何我。”
“你也知道!”
藏清厉呵。
“你只要好好把你那小娘子看好,她能出什么事?”
顾危偏头,“她现在不在我身边,我不放心。”
藏清翻了个白眼,“那你也不能和她换命啊!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说也不说一声就拿去糟蹋,你是希望我气死。”
顾危咳嗽一声,垂着眼帘,不敢看藏清。
藏清扶额,叹了一口气,“只此一次,你看到的那些秘术,全部给我忘掉,若是再敢使用……”
藏清眸色瞬间便冷厉,“那我会亲自杀了你,肃清门风,斩草除根。”
顾危点头,“只要不涉及她,我不会再用。”
藏清冷笑,“她的坏运现在全在你身上了,能有什么问题?对了,在祭台上看见了什么?”
闻言,顾危神色有些复杂。
即便过去一日,再想起站在祭台上的感觉,他仍然难以忘怀。
祭台很高,风很大,若不是他定力超绝,一定会被掀下去。
但那种唯我独尊,天地匍匍在自己脚下的感觉,他从未有过。
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天命帝王,能掌控山河,移山倒海。
天地为棋盘,万物为棋子。
而他是唯一的主宰。
顾危盯着藏清的眼睛,顿了顿,说出两个字。
“很爽。”
藏清皱眉,“还有呢?”
顾危缓缓道:“唯我独尊。”
藏清眸色复杂,“嗯”了一声。
“给我躺在床上,哪里也不准去。”
回到屋子。
藏清默默将门前那棵老桃树下的酒给挖了出来。
他不爱喝酒。
这坛酒,还是姜云子当年来听雪楼做客的时候埋下的。
快二十年了。
刚一开盖,他便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醇香,直冲天灵盖,灵魂都为之震颤。
他轻笑:“果然好酒,看来姜云子没骗我。”
想到和姜云子的上一次见面,仿佛一辈子这么久了。
藏清性子淡泊,一生没几个朋友,姜云子就是一个。
要是还能见面,他定然要好好痛骂姜云子一番,他养的好徒弟,竟然将他的徒弟给拐走了。
连人带心拐得彻彻底底的,甚至愿意为了她上七千长阶,流千层鲜血,画地为牢,逆天改命…….
藏清喝了一口烈酒,被呛到满脸通红,咳得撕心裂肺。
可惜啊,他没有这个机会了。
藏清拎着酒壶,目光悠远而宁静。
这一次的事情,让他对他那平日最为乖巧伶俐的徒儿,有了一个全新的认知。
那孩子,表面乖巧懂事又听话,实则是个桀骜不驯的,一身硬骨头。
若是镜玄知道这么多年,他和姓裴那老头子一直在骗他……
还不知道这叛逆小子会做出什么来。
罢了。
他也弱冠了。
该告诉他那些事了。
藏清坐在崖边,白发随风飞舞,望着被山风拂起的阵阵林涛,陷入久远的往事中……..
顾危这一次,足足休息了一个月,才稍微养回一点气血。
出来太久,他也该回思南了。
走之前,藏清递给顾危一封信,望着他欲言又止。
直到顾危都下山了,藏清又匆匆把他追回。
“带着你那些师弟们一起下山吧,去看看外面的天地。”
顾危不解,听雪楼门规,必须过了千楼测,才能出山。
“师尊,你不是向来最注重门规吗?”
藏清淡声道:“你都犯多少条了,我老了,不想管这些条条框框的,带着他们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听雪楼的弟子全都开心得喜极而泣,恨不得将藏清抛起来。
天知道,苏渠那小子,一回来就天天炫耀思南的美食,外面世界的恣意美好,他们有多羡慕!
藏清眼眸罕见露出一抹温柔,“出去要听大师兄的话,别给他惹事。”
“好!”
“师尊放心吧,师兄让我往东我不敢往西。”
弟子们七嘴八舌,没人注意藏清眼眸深处那一抹悲伤。
所以两年后,众人回想起这一日。
最先浮现脑海的的,不是藏清。
而是和煦的阳光,温柔的山风。
扶摇山的白鹤发出清雅的啼叫,站在山脚往上眺望,满山树木一齐摇晃,宛若碧海。
封冻的光阴渐渐解冻,他们才想起,藏清温柔笑意后隐藏的巨大悲怆。
隔着时光,宛若利剑般,将他们刺得遍体鳞伤。
在顾危转身的那一刹那。
藏清扬声道:“镜玄,其实你说得很对,占卜一术是全天下最可恨的。”
顾危不解。
藏清摆手,脸色又恢复了冷清。
“记住,命数不可逆,一切都有迹可循。”
还没等顾危回话,藏清就转身了。
顾危纳闷的下了山。
这一次回去不赶时间,他打算坐船,让师弟们好好开开眼界。
刚上船,顾危就拿出了藏清给的信。
师尊可从来不会给自己写信,还说什么下山再打开。
顾危纳闷的打开。
空荡荡的信上只写了几个大字。
“去清河找你外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