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张家吃晚饭。
一张破旧的方桌,就是张家吃饭的饭桌。张满山和陈翠花、张念平、张念秋四个人正好围坐一圈,安静吃饭。双胞胎去镇上念书,到周末才回家。
现在的野菜有点老,陈翠花就把野菜烫了,掺了粗玉米面,捏成了野菜窝窝,蒸了一大筐,摆在了破方桌的中央,围着馍筐摆了一小碗腌萝卜条,一小碗新鲜的调黄瓜,一碗蒸的蒜汁茄子。
张念秋喝了一口稀饭,挟了一筷子蒸茄子入口。
“嗯哼。”张满山拿眼示意老婆子开口。
陈翠花收到暗示,把下午在心里翻来复去打了几遍的腹稿又过了一遍,才开口。
“你大姐上午来家了一趟。”
对面坐的人面无表情的低头挑着碗里的红薯块吃,对她的话毫无反应。陈翠花又觉得心里的火突突往上冒,被她强行压下。
又是这死样子。
自从这丫头那次高烧退了以后,就是这副对人爱搭不理的死样子。在外面和人有说有笑的,回到家里就拉着个死人脸。和她说话,要么装聋子不理人,要么就尖利的怼回来,噎的人心口疼。
现在还打不得了,敢动她一下,她真敢还手。连大儿子都在她手里吃了亏。她自己的右手腕一圈淤青还没散尽呢。
平素里作威作福习惯了,虽然心里告诉自己要忍忍,但是手上动作却快了一步。
陈翠花啪的摔了筷子。
她色厉内荏。
“死丫头,跟你说话呢你听到没!”
回应她的是另一道摔筷子声。
“没!”
“张念秋,你咋和妈说话呢?”出声打抱不平的是张念平,他大着胆子说了一句,然后在张念秋瞥过来的目光中迅速萎靡。
“妈,大姐回来有啥事?”张念平转了话题。
想到正事,陈翠花压下火气:“能有啥事,不就是为了你二妹的事。”
为了张念秋?
迅速扫了一眼重新低头喝稀饭的张念秋,张念平好奇:“二妹啥事?”
上午张念平不在家,所以还不知道他大姐为二妹找了一门好亲事。
这话接的好,不愧是亲儿子,就是贴心。陈翠花满意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大儿子。
“你二妹也十八了,该相看人家了。”
这话也是说给张念秋听的。虽然对面的人没有反应,但陈翠花该说的还是得说。
“你大姐上午回来就是为了这事。她帮你寻了一门好亲,镇上的人,有正式工作,你大姐为这事可费了不少心。
这周日约人来家相看。你到时候收拾的干净利落点,相看成了,你以后好日子就来了。”
这就是上午几个人商量后的说法,先不提年龄,只说有人相看。毕竟这门亲事,成不成意愿还是在男方身上。如果刘站长没看上张念秋,那他们想再多也是白搭。
陈翠花就有点忧虑这点。
张念春觉得她妈瞎操心。
“有啥看不上的?二妹可是实打实的十八岁大姑娘。”
“可她没你长的俊。”
自家二丫头满十八了,上门提亲的竟然没一个人,可想而知在婚嫁市场上,这个二丫头有多不受欢迎。想当初,张念春挑婆家时,那上门提亲的险些把门槛踏破。
被亲妈夸奖,张念春心里有几分得意。
“二妹也没那么差啦,”她嘴角带笑,安慰亲妈,“仔细看五官底子还是不错的,就是黑了点。以前下地干活太多了,晒的。这半年来我看她白了不少呢。”
陈翠花又开始胸闷。
可不白嘛,这半年来就没下过地,也天天不着家,整天往那山上跑,也不知道那山上有啥勾着她的魂。
“哎呀妈,谁家大姑娘到了十七八还下地啊?晒的黑不溜秋的,还找不找婆家了?”当时张念春还不以为然地反驳了一句。
不过大丫头说二丫头长的还不错?
啃着窝窝头的陈翠花悄悄抬眼,偷眼打量正专心吃饭的张念秋。
还是偏黑,没大丫头白净。眉毛倒是弯弯的柳叶眉,随了她。眼睛是典型的杏眼,低垂的睫毛不算浓密,却纤长略带弯曲。鼻子不高不低,嘴巴不大不小,都恰到好处。
陈翠花突然发现,这个一直不起眼的二丫头,忽略掉偏黑的肤色,略矮的个头,其实也非常秀气。
她有点沾沾自喜。想当年,她陈翠花也是她们村的一枝花,她的孩子也随了她。
陈翠花心里又有了底气。
二丫头虽然长的没有大丫头俊,但也绝称不上丑。
哼,他们不嫌那刘站长年龄大,那个刘站长也不能嫌她们家姑娘黑。
张念秋早发现了陈翠花偷偷摸摸打量的眼神,但她没在意。把碗里剩的不多的稀饭两口喝完,放下了筷子。
“相看的事我没兴趣,谁有兴趣谁去相。”又转向张念平,“张念平,吃完饭了记得刷碗,收拾厨房。”
正啃菜窝头的张念平险些噎到,等张念秋离开桌子,出了堂屋,他才小声骂骂咧咧。
“去你妈的……”他腿还瘸着呢好吧。
“啪”,一巴掌呼在他后脑勺,打断了未出口的话。
“妈,你干嘛?”张念平恼了,虎着眼睛瞪自家老娘。
“缺心眼的瘪犊子玩意,你骂谁呢?”
“我骂张念秋,你打我干啥?”
“小王八蛋,你骂她妈,不是骂我?”陈翠花拿着筷子又给了不省心的大儿子两下。
“疼疼疼疼疼……”张念平呼痛,见陈翠花板着脸不为所动,复又陪笑:“妈,我不是骂你,这不是顺嘴秃噜嘛。”
“哼,”陈翠花气还没消,还想再数落两句。
“行了!”张满山喝完碗里最后一口稀饭,把碗一推,筷子啪地摔到桌子上。“吵吵吵,吃个饭都不让人消停!”
说罢起身背着手离开了饭桌,坐到一旁的小板凳上开始塞烟丝。
张念平也消停了,唏哩呼噜把碗里的稀饭喝完,又拿了一个菜窝窝在手里,撑着拐站起来,嬉皮笑脸地对陈翠花撒娇。
“妈——”
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陈翠花摆摆手,让他走了。
转瞬间饭桌便空了,只留下一桌子碗筷待人收拾。
陈翠花站起身,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嘀嘀咕咕。
“真是欠了你们姓张的,给你们做,给你们吃,到最后还得我收拾。”
张满山不耐烦听她唠叨。
“你不愿意干,那你把二丫头喊出来干!”
一句话让陈翠花闭了嘴。
这事她干过。
她去喊张念秋收拾碗筷,然后张念秋去柴禾堆里捡了一根手腕粗的木棍,在她阻拦无效下,踢开了张念平的房门,然后屋里传来两声沉闷的木棍敲打肉体的声音。
随后张念平从屋里跑了出来,委委屈屈的去洗碗筷,收拾厨房。张念秋则是肩上扛着木棍,跟在他身后当监工。
碗洗的不干净,重刷!
灶擦的不干净,重擦!
洗好的碗筷没撂整齐,干活毛糙不细致,打!
手腕粗的一棍子结结实实落在张念平大腿上,疼的他呲牙咧嘴。
陈翠花在一旁看的是又心疼又生气。等张念平把所有活都干完离开灶房后,她还没来得及发火,就被张念秋先甩过来一句话。
“在这个家里,我干的活已经够多了,也该轮到其他人干了。以后再有什么活,记得找别人。”
张念秋说完走了,独留陈翠花楞在灶房里,半晌回不过神。
再然后,是张念秋一脚踩断了张念平的腿骨,这股狠劲,不仅吓到了张满山,也吓住了陈翠花。
不过陈翠花忘性大,时间久了就又想蹦哒几下,仗着是亲娘,时不时就想压制一下张念秋。
亲娘这个身份,在张念秋面前也没多大面子。
陈翠花又生一肚子闷气。
现在这个张念秋忤逆不孝,发起疯来还敢对爹妈动手,陈翠花嘴上狠话撂的多,到了人前却还得遮掩一二。
毕竟家丑不外扬。
叹了一口气,陈翠花认命地抱着一撂碗去灶房洗涮。舍不得儿子干,使唤不动闺女干,可不得她这把老骨头自己干。
等一切收拾利落,陈翠花推开了张念秋的房门。
张念秋正半躺在床上翻着一本半旧的书,看到她进来,也没起身,也没叫人,继续翻着书看。
陈翠花坐到床边。
“吃饭时给你说的事,可别给忘喽。”
“没兴趣,不见。”
“说什么傻话,十八岁了,不相看你难道不嫁人?”
张念秋没吱声。
“别耍小性子,你大姐给你介绍的人能差吗,她是你大姐,她会害你?”
“那可说不准。”
陈翠花气的瞪她一眼,“你这死丫头,现在性子是越来越左了,你大姐哪害过你了?你说说。”
张念秋不耐烦了,抬起眼,直勾勾的盯着陈翠花:“你还有事吗?”
见她想翻脸,陈翠花恼火。
“现在说不得你了,一句话不对就敢给你老娘甩脸色看。”
“没事就出去,我要看书。”
两个人不过三五句对话,陈翠花又被气的憋了一肚子火。她想发火,又怕闹过头了这丫头发起疯了没人制得了。气窝在心口,她喘了几口粗气,没好气的狠狠瞪了张念秋一眼。
这一眼,把她看的微怔。
女孩子绑了一天的辫子已经解开,发丝松散,因辫的时间长了有点弯曲弧度,披散在肩头。隐约中,陈翠花闻到了一股幽香。
昏黄的油灯,卷发披肩手持书卷,垂目安静的女孩子。
俗话说,灯下看美人。
陈翠花一时竟有些恍惚,竟觉得这个样子的张念秋比张念春还要好看。
她鬼使神差的伸出手,想抚摸一下张念秋的头发。
张念秋头都没抬,却似乎感知到她的动作,头一偏,躲过了她的手,也打破了她的恍惚。
屋里气氛一时有点凝滞。
收回手,陈翠花也坐不下去了,站了起来。
“来就是跟你交待一下,周日别出去了,在家好好呆着。”
“行了,早点睡吧,煤油不费钱呐。”
陈翠花转身往外面走,刚走到门口,听到张念秋开口了。
“张念春怎么会突然给我介绍对象?”
“你这话说的,你亲大姐,会不关心你的事?给你介绍个对象有啥奇怪的。”
关心?张念秋心里哼了一声,继续问。
“男方是干啥的?”
“叫什么名字?”
“他多大了?”
“呃,他……”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抛过来,问的陈翠花冒了一脑门子虚汗。一抬眼,她的视线对上了张念秋的眼睛,那黑黝黝的眼珠像幽深的古井,望不到底。
陈翠花莫明的有点心慌。
“是……是你大姐夫介绍的,和他一个单位,姓刘,叫……叫……”上午刚说过的名字这会竟想不起来了,“年龄比你大……大了一点……”
张念秋看着她慌乱的样子,又垂下眼翻了一页书。
“出去帮我带上门。”
屋门重新被关上,屋里又恢复了安静。
倚靠在床上的人继续翻看手中的书页,分出半个心神留心着外面的动静。
泼水声,说话声,趿拉着鞋板去关大门声,堂屋门被“砰”的关上声。院里渐渐静了下来,蟋蟀鸣叫的声音愈发响亮。
从堂屋传来的老两口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没有兴趣偷听老两口的悄悄话,张念秋收回心神。
合上手中的书,放到了一边,她探身吹熄了煤油灯,躺在床上,在黑暗中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