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鹫山圆觉洞中,两个枯瘦的老僧散了圆光术,面上表情都有些古怪。
片刻之后,阿弥陀佛笑着朝燃灯古佛问道:“古佛曾说西天诸佛一出极乐世界就要被劫气蒙蔽,落入杀劫之中而不自知。”
“又说身处劫数中唯有同那主劫之人处在同一立场,尽心辅佐他应对劫数才有生机。”
“如今我西天极乐世界有诸多佛陀受他‘点化’,去往那四野蛮夷之地传教弘法。”
“这到底算是被劫气蒙蔽了神智呢?还是以大决心、大毅力去辅佐主劫之人呢?”
燃灯古佛默坐良久后摇头叹息一声:“诸佛不出西天极乐世界,他们的命理运数与我而言犹如掌上观纹。”
“他们在天地崩灭之前都能安然无恙,甚至是凡间末法后也不会损伤分毫,只是不能在人间显圣而已。”
“待到西天极乐世界随天地一起崩灭时,诸佛菩萨自然是也当一起归于混沌,正所谓万法皆空,不着一物,如此也合我佛家至理。”
“但方才我推算那些西天的那些佛陀、菩萨,却发现他们好似跌入了无穷变数之中,既有殒身之祸,又有脱劫之望,其瞬息万变,不可捉摸……”
燃灯古佛沉吟片刻,又反过来问阿弥陀佛:“这主劫之人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出乎人意料,看似荒诞不经,却又有许多深意。”
“就像他为诸佛子传授三法印时,只是先复述了释迦摩尼的言语,然后又自家胡说了一气。”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那人明明东拉西扯,信口胡说的话又能同佛法相应,否则怎能说动诸佛菩萨?”
“老君乃道祖,坐看天地生灭也是等闲,就算有张道陵等一干大罗天仙所请,也不会随意逆转因果,将一个普通人接引过来。”
“佛兄历经数劫,可以说是我佛法的源头,法力神通更是堪比那些先天神圣,不知道兄能否为我说一说这主劫之人到底有何来历?”
阿弥陀佛呵呵笑道:“这主劫之人确有来历,不过我也无法尽知其根底,只是有些猜测、隐喻,古佛若不嫌弃我啰嗦,那我就言说一二?”
燃灯古佛满是皱纹的脸上尽是欢喜:“正要请教佛兄!”
阿弥陀佛于是就开始解说辛秘:“元始天王生于混沌之前,太无之先,元气之始,即道也!”
“道家所谓三清道祖,皆乃大道之显化,实无高下尊卑之别。”
“大道开辟混沌,分清浊,衍阴阳而孕化万物,此为开天辟地,天地开辟、崩坏一次为一量劫。”
“其实如今的那些先天之神,除了三清道祖外和天庭中的几位上帝之外,其余大多是数劫前的后天生灵,他们或是天地开辟后天道规则孕育的神灵,或是某些修士得了机缘修成神通法力。”
燃灯古佛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也就是说除了三清道祖和几位上帝是大道直接显化而出外,其余那些先天之神同如今的后天神圣并无区别。”
“只因他们侥幸逃过几番天定崩灭劫数,到如今就成了不死不灭的先天神圣了?这么说佛兄和我,也勉强算是先天神圣了?”
阿弥陀佛点头微笑:“然也!只不过各位先天之神所历经的量劫次数不同,对大道的感悟也有深浅之别,其神通法力自然也相差极大。”
“其实在三清道祖眼中,又哪里有什么先天神圣,后天生灵之分呢?大道之下一视同仁,什么先天后天都是从他们掌中所出罢了。”
燃灯古佛听到此处有些不解:“可这些和那主劫之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阿弥陀佛继续言说:“三清道祖对天地众生虽然一视同仁,却又不断行开天辟地之事。”
“无论是元始天王化盘古开天,还是老君持符开天,诸般手段皆为运行大道,在三清眼中,也唯有天地从开辟到崩灭的这个过程值得他们看中了。”
“然而一次次天地开辟,三清道祖和一些先天神圣却渐渐发现这天地存续的过程越来越短,龙汉、延康、赤明、上皇诸劫皆不满五十六亿年。”
“时至此开皇劫中,五十六亿年还未过半就已经出现了末法之兆,末法之后至多再有千余年,天地便要重归混沌之中了。”
“于是三清道祖以无量神通法力遍查过去未来诸般变数,然后老君出手从那千万变数之中摘取了最大那一条,逆转因果接引到如今这开皇劫中。”
“恰逢张道陵等一干大罗天仙不忍见道家气数断绝,请求老君设法拯救,老君顺水推舟,便让这变数转生人身。”
“先让他生于末法之时明悟天命,而后又将他接引至道法未绝时修成神通法力,接下来就看这变数如何折腾了。”
燃灯佛祖皱眉思索片刻,又忍不住问道:“既然大家都寄希望于这变数,想要靠他去稳固天地,为何又不愿意全力配合他呢?”
“据我所知,那勾陈大帝等一干神明和这主劫之人并非同一立场,甚至还有神明持旁观之态……”
阿弥陀佛似乎觉得不好解释,在心中组织了一番言语后才开口解释:
“这变数终究是变数,这主劫之人又是变数之最,哪里会轻易被人掌控?老君选择他,只是在即将崩溃的天地中增加些许可能而已。”
“换言之,纵使老君也不能保证他一定能完成天命,万一这变数让天地更加不稳,提前崩坏了呢?”
“有的先天神圣视他为渡河的宝船,故而屡屡下注,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传下法门,安排机缘助她成长。”
“有的则作壁上观,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毕竟就算天地崩灭他们也有把握度过。”
“勾陈大帝却以为天地崩溃在即,再平添了这一个变数,就像是在沸腾的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焉有能成事之理?”
“故而以勾陈大帝为首的一干神明以为,与其将希望寄托在变数身上,反不如重新开天辟地来得实在,至于天地崩灭之劫,在新的天地中再寻解决之道就是了。”
“但大家都是猜测,谁也没有把握说自家的想法一定能成,故而也没人真个出手将这变数抹杀,大多都是任他折腾,看他最后能折腾出什么结果来。”
燃灯古佛恍然:“原来如此!这么说佛兄应该是将这变数视作渡河宝船了?我虽未见佛兄出手,却也能感觉到佛兄似乎是有意让这主劫之人执掌雷音寺的。”
阿弥陀佛笑道:“我确实是乐见其成,也在诸位先天神圣下注时有了些布置,不过最有魄力的还是释迦摩尼!古佛于上一量劫时为他受记,可谓功莫大矣!”
“此言怎说?释迦摩尼只是在此劫中最先明悟佛法,他还有本事参与到这等诸多先天大神的谋划中去?“燃灯古佛诧异道。
阿弥陀佛点头:“恰如方才那小道士信口胡诌所言,释迦实乃诸佛之中最先明悟至深般若者,他无需我的指点便在涅盘寂静中明悟了这天地间的种种因果。”
“随后他以大决心,大毅力,舍去自家金身、法力、神通彻底入灭,以一点不灭灵光遨游时光长河,推算出这小道士便是主劫之人,然后就把自家所有气运加持在小道士的身上了。”
燃灯古佛闻听此然不由动容:“释迦摩尼居然有如此魄力!那他入灭时曾留下‘佛法无边,随潮而来’的佛偈……”
阿弥陀佛叹息:“他失去了治世之尊的气运加持,想必连记忆都会被消磨个干净,纵使他那一点不灭灵光能冲出时光长河再次转生,他也不是释迦摩尼了!”
燃灯古佛想起上一量劫时那个以重金买下一枝五茎莲花供奉自己的善慧童子,以及他以头发掩盖泥水让自己走过的情形,不由得悲从中来,双手合十道:“善哉!南无释迦牟尼佛!”
阿弥陀佛也叹息一声,合掌叹道:“善哉!善哉!”
燃灯古佛是经历过一次天地湮灭大劫的,他突然又想到彼时那些不可言,不可知的对头从混沌中冲出来,把天地打破重归混沌的场景,又忍不住忧虑道:
“那些对头实在凶悍,他们旨在毁灭天地,包括从天地中孕育而出的神圣,到时候连我也没把握全身而退……那小道士还有不到两千年的时间,他行吗?”
“所幸阿弥陀佛历经数次量劫,他无论是佛法造诣还是神通法力都远胜于我!阿弥陀佛才是真正的万佛之祖,只要他在,佛法便在……”
张牧之在龙虎山上空将那向来是秘而不宣的三法印传授给诸佛菩萨,又一阵东拉西扯后把许多佛陀都哄出了西天极乐世界。
他送走弥勒菩萨后长吁一口气,随着张懋丞和几个长辈一起返回嗣汉天师府,筹备继位天师和罗天大醮的种种事宜。
然而张牧之却不知晓,自己今日一番言语,在天地之间引起了多大的动荡。
上界天师府中,祖天师原本正在炼丹房里和虚靖先生一起观看张牧之应付弥勒菩萨,突然感到都感到心头一跳。
虚靖先生掐指推算一阵,然后转头问祖天师:“老祖宗!是不是这小子搅出了什么大动静?我突然感到心绪不宁……”
祖天师黝黑的脸上满是凝重:“我也说不清楚!你且速去寻王长、赵升,让他俩来看顾炉火,你随我去太清圣境见老君!”
虚靖先生不敢耽搁,连忙出去请了两位真人前来。
然后炼丹数年都不曾出关的祖天师就舍了自家丹炉,带着虚靖先生化成一道金光直冲而上,往第三十三层天界,大赤天太清圣境飞去。
过了约有一炷香时间,金光进入大赤天,直将那青山绿水等仙家景致视作无物,一路不停直往中央飞去。
几息过后,金光坠地正落在八景宫前,祖天师和虚靖先生现身出来,抬头一看宫门大开,许多道童正在门口肃穆而立。
祖天师整理了下衣冠,带着虚靖先生走到门前,拱手朝最前面的两位道童道:“烦请两位仙童通禀,弟子张道陵携晚辈求见老君!”
金角、银角两个童子拱手还礼,随后道:“无需通禀,大老爷吩咐了,今日来的仙神都可直接进去见过。”
“今天都有哪些仙人来见道祖?”虚靖先生忍不住探出头来询问两个童子。
金角、银角瞧着虚靖先生有些面生,不过还是回答道:“各位上帝皆在,大罗真仙几乎都到了,太乙天仙也来了许多,我俩也说不清楚的。”
祖天师点头:“多谢两位仙童解惑,我俩这就进去。”
八景宫是一座通体用香檀木搭建的三层阁楼,一楼是老君炼丹之处,二楼才是老君讲道之地。
两人收敛仪表,步行上了阁楼,正见老君须发皆白,面容苍老,身着一袭素色道袍坐在讲台中央的蒲团上,只是平平无奇一老道尔。
文始真人垂手站在老君身后,随时听候老君使唤。
台下却是十分开阔,空间仿佛无穷无量,一个个蒲团依次排开。
因为此次并非正式朝拜,诸帝君也未着冠冕,大小仙神都着常服或道袍依次在蒲团上安坐。
昊天玉皇大帝、勾陈上官大帝、中天紫微大帝、东极青华大帝、南极长生大帝、承天效法后土皇地只等六位坐在最前。
再后是瑶池金母、东华帝君以及洞渊大帝、六波帝君、可韩真君、采访真君等天神霄九宸大帝中的几位。
四大天师之位在这些大帝之后,再往后才是东岳天齐仁圣大帝以及各路大罗真仙,太乙天仙等,大体一望约有百来位仙人。
虚靖先生代掌雷部,应该坐在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的位子上,位列九宸大帝之一,座次还在祖天师之前。
至于雷部诸位天君、元帅以及北极四圣等,他们法力神通虽然远超在场诸多仙人,但因为自家做不得主,还没有资格来此。
祖天师和虚靖先生各安本位,过了一会儿又有仙人陆陆续续走入仙班。
良久之后,老君才开口询问:“都到齐了么?”
文始真人连忙答应:“神明之中有酆都大帝未至,大罗真仙之中唯有上洞八仙未至,太乙天仙未来者众,不好一一叙述。”
老君点头:“酆都大帝有要务脱不开身,八仙要劫数完过之后才能再入太清圣境,太乙天仙自在逍遥,不来也罢。”
下方众仙神连忙肃穆凝神,就见老君伸手一点,面前虚空处就出现了一重重的画面。
和各位仙神演算所得的那些虚无感应不同,这是老君以无量法力洞察未来诸般变数后得来的天机。
画面中出现的是人间界的场景。
但见画面中呈现的人间界域要比现在辽阔的多,中原之地各种秀丽山川林立,层层宫殿在云雾中隐现,各色修士的遁光往来其间,时有丹鹤青鸾等禽鸟振翅而过。
而人间城池则百业兴茂,密密麻麻的人流如蚂蚁一般蠕动,诸神只看了一眼,就能感觉其中众生的安乐。
中原之外那些辽阔的蛮夷之地则是处处闪烁金色佛光,怡然是一副佛道大兴的景象。
也并非都是佛门,层层佛光中时尔有一道道清凉如水的仙光冲起,那是道家仙神建立的仙宫道观。
“那小子真的做成了?看这场景中人间繁盛,仙佛两道和睦,天地稳固,众生安泰,真是好大的功德……”
紫薇大帝瞧着眼前的画面,心中不禁显出欢喜之意,然后转头瞄向自家兄长勾陈上官天皇大帝。
勾陈大帝安坐蒲团,面色平静地朝前观看,似乎完全感应不到紫薇大帝的目光,其他几位大帝也是不动声色。
紫薇大帝刚欲微笑,突然见前方画面突然一变,呈现出一幅征战厮杀的场景。
蛮夷之地空中有各种佛光、火光、白光乱闪,是佛门那些入世弘法的佛陀在和各种蛮夷信奉的神明厮杀。
什么背身双翼的鸟人,兽首人身的邪神以及各种奇形怪状的神明一起围攻佛门,相互之间打成了一锅粥。
地上却是各种佛兵、八部天龙和无数蝙蝠妖魔,狼人,红袍法师等等一片混战,连凡人僧侣也在和许多骑士搏命,直杀得血流成河。
“这是那西天诸佛弘法不顺,在和蛮夷之中的那些小神争斗?”
“那些小神向来不成器,哪来的本事能和佛门抗衡?小道士在何处?”
紫薇大帝笑意收敛,又见画面中显出中原之地的场景。
辽阔的中原处处狼烟,草原蛮夷进犯中原,百姓流离,饿殍遍地,空中同样是各种神明乱斗。
紫薇大帝终于看到了让他心心念念的小道士。
此刻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就像疯了一样,骑着墨麒麟,手持金鞭,头上顶着一口钟大喊大叫。
雷部诸神,无数天兵天将都跟在他身后,紫薇大帝甚至从画面中看到了那位他新册封的“天妃”正领着自己麾下的北极四圣同四面八方的敌人厮杀。
敌人有大日如来和他麾下的各路明王,亦有那些不知道从何处而来的各种奇形怪状的魔怪,都是些连紫薇大帝这等历经数劫都没见过的怪物……
其中最凶猛的就是那小道士,顶上大钟一震敌人就死了一片,随手一团灰蒙蒙的雷光扔出去,大日如来被轰成了齑粉,连天地都被轰出了个大洞。
滚滚混沌气流从那小道士轰破的洞中喷涌出来出来,将人间诸多山川河岳都冲得粉碎。
最不可思议的是那小道士居然没意识到自己闯了祸,而是在麒麟上起身哈哈大笑,他身后的那些雷神,包括应龙,天蓬,真武也都随着大笑……
“轰隆!”大地也整个儿裂开,一尊周身闪烁金光的帝君手持利剑,带着十殿阎罗,无穷无量的鬼兵冲了出来,跟小道士合兵一处,一起和敌人搏命厮杀。
“那是小道士的化身,我亲自下旨册封的报应王……”紫薇大帝心中小声嘀咕。
自幽冥世界开辟后,那些向来不被天界众神放在眼中的幽冥之神,居然在报应王的率领下战力十分惊人,各殿君王几乎和雷神一样凶猛……
“乱了……全乱了……这小道士说好的救世呢……这怎么看都是他带着众神一起毁天灭地……”
“不对!那时候我和几位大帝又在何处?莫非还有更厉害的敌人?”
紫薇大帝突然反应过来,随后就见整个画面猛地一震,无穷无量的混沌气流爆发出来,天地都不见了,眼前一片空空蒙蒙。
没有什么小道士,已没有雷部众神……什么应龙和北极四圣也死了个干净,魔物对头更是一个不剩。
天地万物重回混沌,连所谓的先天神圣都没有了。
只等待三清道祖再次开天辟地,演化乾坤。
“变数之下便是如此,要么天地稳固,众生安乐,要么重归混沌,一无所有。”
老君坐在蒲团上,声音一片平和,仿佛这天地之生灭也不能让他动容。
“那主劫之人只是让西天诸佛下去度化些蛮夷而已,怎么就引起了这么大的波动呢?”
“本以为那人会随着修为增长才慢慢影响天地大势,想不到他随口几句话就把三界搅乱了。”
殿中各位大帝、帝君及大罗真仙俱都沉默不语,后方许多太乙天仙却开始骚动起来。
有位炼气士出身的仙人突然大声道:“若此时将那变数彻底抹杀,不留一丝痕迹,然后再将下界的诸佛一起除去,是否能让天地走上原来的轨迹?”
原来的轨迹自然是五百年后末法降临,再过千余年天地崩灭归于混沌,然后道祖重开天地。
但走那条路至少如几位大帝这等法力深厚的先天神圣能够存留,诸多大罗真仙,太乙天仙若是躲避入三清圣境和大罗天,应该也能活下来。
总不至于全灭一个不剩吧……
前方各位大帝依然各自沉思,不过也无一个出来阻止那些太乙天仙喧哗,似乎是想看看老君如何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