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古德里克。
约翰·古德里克知道自己前面三十年的人生并不出彩,甚至可以说过于平淡,他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农夫家庭,母亲和父亲在面积不大的土地上种了点食物,每一年的收成都只能说勉强足够生活,即便如此,父母依旧挤出了一些钱,让古德里克能够上一个学校,即便不是什么特别好的学校……到此为止。
——这是谎言。
“其实死亡的感觉并不是很好,不管怎么说,死亡本来就是一件痛苦的事情,那些没有任何痛苦的死亡终归还是少数,即便是自然死亡,那也代表着全身器官的衰竭,衰竭到尽头,到了那个时候,呼吸本身都是一种极为难受的过程。”
约翰·古德里克将门票抛到空中,又让那门票落回到自己的手中。
他看向遥远的雾气,看向近在咫尺海浪,现在和刚才相比,海浪已经减缓了不少,他们已经没入到了雾气之中,所谓的岸边或者港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不需要依靠指南针,也不需要依靠别的什么,这一条船甚至并不是在‘航行’。
他们仅仅只是在雾中漂流。
——拉芙兰,浊色雾海,第‘零’日。
“想要将祂带回到这座城市之中,最先的一步就是找到祂。”男人坐在船头,他的身体有一半在船只之中,那一部分的频率正好让他卡在了船只之中,“古德里克,卡昂佛尔那边,你没有问题吗?”
肉烛的灯光并不明显,甚至可以说有点微弱,它挂在那小小的杆子上,随着船只的轻微颠簸而晃荡,这点火焰看起来支撑不了多久,一天?还是两天?等到完全燃烧殆尽之后,这一盏肉烛就需要进行更换了。
不过没关系,时间上肯定是来得及。
“当然。”古德里克将门票放在了桌子上,“他们只会觉得我忙碌了一个晚上,所以疲惫感让我明天会稍微迟到一点,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一个邮报社的编辑稍微迟了一下到并不是什么少见的事情,我们总会有各种理由忘记时间,忘记今天过去了多久……哈。”
那一个门票,那一个不规则的物体,在此时的桌子上佁然不动。
海浪轻轻拍打在船身,发出并不明显的声响。
“我们还需要多少时间?”男人问,“如果还是这样……我担心我们会‘迷途’,这不是质疑你的能力,我只是有些担忧,我们这一次并没有多少时间,白旗帜的人被借调走不知道需要多少时间,如果我们不能尽快完成一切,等到他们回来之后会更加麻烦。”
“时间当然是足够的,相信我,伊蕾娜已经准备好她的部分了,等到既定的时间一到,日历就会发挥出它的作用,等到那个时候,我们就有足够的时间了。”
古德里克的手擦过衣服,他继续擦拭自己的手,似乎上面有什么污渍一样,这位看起来挺拔的人露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容,似乎是为了安慰男人,他走到栏杆旁边,看着那深不见底的雾气。
在这一次的仪式之中,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任务。
他们并不会互相相信,他们无法信任对方,番尼的恩泽——祂的教义让人们叛逆,而信任在这里是一种截然相反的态度,他们如果对任何一个人产生了信任感,那么,他们便违背了自己最初的那种抗拒感。
而最重要的部分是,不论少了谁——不论少了多少个人,他们都需要确保仪式能够顺利进行,每一个人负责的部分都不同,但每一个人即便失败了,都不会改变结果,这就是这一次仪式最为高明的地方,等到仪式开始之后,只有开始和结果,中间不论发生什么都没有关系,不论出现了什么状况都没有关系。
“抛弃一切指引,舍弃一切航标,这是对于航行的叛逆。”古德里克感受着那微弱的海风——极为微弱的海风,明明已经到了大海之中,已经远离了陆地,这里的海风和海浪都有一种诡异的微弱,“祂在大海之中,这是我们找到祂的唯一方式。”
“哪怕是祈祷也无法让祂听见的声音……”男人闭上眼,“我们现在是在朝圣,对吧?”
“当然。”古德里克点了点头,“我们正在寻找祂的道路上,这不就是朝圣?我们都是朝圣者……如果你想要这么称呼你自己的话。”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人了。”
男人把手按在栏杆上,那频率微微颤抖,让他剩余的半边身子从船只上下来,他用自己的双脚踩了踩甲板,似乎是在让自己的身体重新适应站在地上的感觉。
海浪更加微弱了。
“我们快到了。”
古德里克推开木门——那一扇船长室的门,就在他的身后,这一条船的船长室位于甲板上的第一层,当然了,里面有一个梯子一直连通到第二层,他找到了自己饮水用的那一个杯子,往里面装了半杯水,但他并没有喝下,而是将这一个杯子一同放在了桌子上。
杯子之中的水微微颤抖。
古德里克观察着杯子里面的水,事实上,船只因为海浪而出现的晃动并不明显,即便是经验丰富的船员,如此轻微的晃动也无法第一时间发现变化,而杯子之中的水不同,这里面的水只需要一点几乎察觉不到的变化,就会产生相应的反馈,因此,观察这一杯水,通过这一杯水感受海的变化。
直到海浪停下。
“……好了。”古德里克说。
直到海风消失,海浪停滞,大海化作死寂的谭,没有任何的起伏,空中黏着在原地,不再移动,整一片海在此时如同镜面,光滑,平整,那些雾气也停留在原地,没有任何的变化,一切都在这一瞬间静止了,只有古德里克和那男人的呼吸声。
他们到了。
“到了吗?”男人很想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然而,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不论做了多少心理准备,他的声音都是颤抖的,他环顾四周,他看向四周,然后抬头,想要在这里找到‘祂’的痕迹,“我们已经到了?那……祂在哪里?您在哪里?我无法看见您的身影,我……我希望能够听见您的声音!”
没有理会男人的声音,古德里克将杯子拿起来。
古德里克在卡昂佛尔邮报社工作了很多年,这一点他很清楚,不出意外的话,这个职位将会一直跟随他知道退休,当然了,现在这种就是意外状况。
约翰·古德里克就这么坐在椅子上,海上没有风,也没有浪,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些雾气包裹着这一条船,还有那正在祈祷的男人。
“……谎言啊。”古德里克抬起头,他看着那微弱的烛光,他站起身,将那一盏肉烛取了下来,提在手中,又过去了几秒,他提着肉烛走进了房间。
叮。
男人的动作顿住了,他口中正在呢喃的声音也戛然而止,他看见那些雾气正在靠近——已经靠近到了一个危险的距离,他猛地回头,看见古德里克正在将那一杯水倒在肉烛之上,如果是一盏普通的肉烛,这一杯水应该不会造成任何影响,但是现在,那是一盏微弱的肉烛,是一盏即将熄灭的肉烛。
在这一瞬间,大量的过往浮现在了男人的脑海。
——我们需要到达没有风浪的地方,在绝对死寂的海上,才是整个大海最逆反的位置。
——我们需要一盏微弱的肉烛,这样一个马上就会熄灭的肉烛的使用并不会引起太多人的注视,而且,只有这种即将熄灭的肉烛,才会让那些雾气更加靠近,我们才能够看见祂的存在。
“古德里克!”男人几乎是嘶吼地说出这句话的,“住手!!”
……如果没有了肉烛,在这一片大海上和死亡没有任何区别,没有庇佑,没有指引,什么都没有……这一条船本身都会成为最危险的事物。
他在这一刻让自己的频率和整一条船相同,他没入船中,这样子的速度比他奔跑更快,他穿过甲板,穿过一切阻拦,在最短的时间之中冲到了古德里克的面前。
但还是太慢了。
——这是骗局。
在古德里克开始熄灭这一个肉烛的时候,男人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古德里克并不属于‘他们’,他通过某一种方式直接沟通到了那位存在,沟通到了番尼,所以,古德里克和他来到这片大海的目的并不相同……
古德里克的目的并不是找到‘祂’。
“你不会出事的。”那一簇火焰在男人的眼中熄灭,与此同时,古德里克的声音和另一种声音同时响起,他的手触及到了古德里克,却没有抓住任何实质的东西,古德里克明明就站在这里,又无法触及。
“只要你在大海之中游一段时间,你说不定就能够遇到那么一两条好心的船只,将你送回到港口……对吧?”
叮。
雾气化作漆黑的色泽,不只是雾,整片大海,包括可见的一切,全部被某一种漆黑覆盖,古德里克将那已经熄灭的肉烛扔到地上,现在,那一盏肉烛已经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加油。”古德里克从口袋里面抽出一把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几天后再见?可能吧,如果那个时候我们都还活着的话。”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