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那些传言终于得到了证实,她未在天劫过后去世,也没有在荒山之中待那魔人回来,而是,去了荒芜之地,寻她孩子的父亲。
想必,厉玄痴傻的原因,也是因为他幼年之时被抓到天族遭受到了雷电导致智商与小孩无异。
长歌松开李桢握住的手,接过旁边魔婢递来的供香,朝灵牌的方向拜了一拜,不知为何心底却五味杂粮。
这些年白娉从未在她面前提及过白彤,但她能感觉得到她心底一直很在乎这个妹妹,不然,也不会这些年来对天族之人素来没什么好脸色。而且,她嫁予她父君之后,几乎与她娘家之人断了来往。
想必,她是恨的吧!
当年,若是她外公在天族要处罚白彤的时候,站出来说上一句,或者是救下那名孩子,白彤也不会走上被仙族除名这一步。若是让她知道白彤已死,她又当如何?
将香插入祭台,长歌便自顾走退至一旁。
厉玄走到中央,继续朗声说话,无非也就是激励士气的话。
长歌一心沉浸在白彤给的震撼之中,没太仔细去听,只是低着头一直在寻思些什么,不知不觉中,这场祭拜终于结束。
众人散尽,厉晋留下厉桐单独谈话,而长歌则与假昌厉玄的李桢先行回去。
林中迷雾茫茫,冷风不断吹过竹叶发生沙沙的声响,许是长歌与李桢的速度有些慢,众多魔人顷刻不见了踪影,只余下他们二人。
四周静谧的除却那风声便只剩下那细微的脚步声。
许是今夜的李桢太过安静了,长歌有些不太适应。
她眉目轻拧,转首,只见她身后的李桢低垂着头默默前行,似在沉思着什么,似乎未曾料到她会停下来,一个不备,便撞到了她的身上。刹时,才清醒了过来。
李桢情绪有些低落,长歌微蹙了蹙眉,平静道:“你怎么了?”言语之间带着一丝连她自己也意识不到的担忧之色。
李桢抬起头,目光幽邃地望向前方,神情有些飘渺恍惚:“这五百年以来我从来没有去祭拜过她们。”
长歌身体轻颤,望着那张落寞低潮的脸,眉头不由越蹙越深。这般李桢脆弱得宛如一个极需呵护的孩童。
她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拂平他脸上的哀伤,似意识到什么,又突地顿在了半空,手腕一转,鬼使神差地搭在了他肩膀上,缓声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冥界秦广王殿外。
长歌刚欲跨步进去,不料,李桢在门外顿住了脚步。
长歌微疑虑地望着他,又瞬间想起,李桢现已为魔身,这冥界是天族的地方,若是这般贸然进去,定会不妥,恐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长歌知他心中顾虑,也未在多言,只是淡声地说了一句:“你在这等我一会,我待会儿便出来!”
李桢点头颔首。
长歌跨入大殿,崔判已迎了上来,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小仙参见上仙,不知上仙来这有何吩咐?”
“崔判不必多礼。”长歌声音平而缓道,“实不相瞒,我今日前来,是有求于崔判。”
“哦?”崔判讶异,瞬即又恭敬道:“上仙请讲,若是小仙能够办到,定然义不容辞!”
“不是什么大事。”长歌微微一笑:“只是想请崔判帮我一个小忙。”
……
当长歌出来之时,李桢正负手望着秦广王殿外不远处的池塘怔怔出神。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他平静的脸庞终于有了丝丝变化,转身,便见一袭淡金裳的女子缓步走了过来。
许是贴着他人的人皮面具不太自在,李桢又恢复成了原本的样子。那宛如深潭般的幽邃眸子默默地凝望着她,就像是在那里等待着归家的亲人,看上去是如此的宁静,又是如此的安详。
长歌平静无波的眼眸闪过一丝复杂,瞬间又恢复如初。
她走到他面前,声音平缓道:“等久了吗?”
李桢唇畔轻轻泛出一丝笑,如同那三月泛人的春风碎人不已:“只要你能出现,不管多长的时间也不算久!”
长歌心坎蓦地一震,虽是对李桢现在蹦出来的情话有些习以为常,她却还是相当的不适应。
许是今夜的李桢给她的感觉与往常大不一样,她既然未开口指责于他,只是稍微怔了一下,又恢复如常。
她衣袂轻曳,转身,淡漠如风道:“我们先上去吧!”
李桢声音淡雅地传来:“不应该在这吗?”
长歌步履微滞。
“她被关在第几层?”沉默了一瞬,身后那道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
郑氏生前罪恶太重,手上所染的杀戮太多,无法转世投胎。长歌知晓,以李桢的聪慧,定是瞒不过他。
“她……”长歌微停顿了一下,反身,澄澈的眸子极为认真地望着他:“你当真要进去看看吗?”
李桢回首望着苍茫的夜色,淡声寡淡地如夏日的风:“她毕竟与我有养育之恩,既然来了,自然要去看一看!”
长歌轻轻叹了一声,终未在多言。
十层地狱关的是生前杀戮太多,作孽甚多之人。
“到了!”领路的鬼差将长歌与李桢领到最里处的铜柱邢台之上,便退了下去。
铜柱上绑着一名蓬头垢面、瘦骨嶙峋的女子,她衣裳破烂,浑身上下鲜血淋漓,没一处完好无损的地方。
那破烂的衣服满是早已干涸的鲜血,显然长时间未换已发出一阵阵恶臭。
此刻,她低垂着头,气若游丝,凌乱的长发遮住了苍白的脸庞,纵然看不清原本五官,但李桢与长歌依旧一眼认出了此人。
前五百年前,大兴朝的皇后郑氏。
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着她,郑氏睁开眼,虚弱地抬起头,透过模糊视线,直看到了一袭烟衣倨傲的男人。
男人隐隐有些熟悉,她定了定神,仔细一望。没错,是记忆中的那个人……
她突然激动了起来,挣扎着身体欲挣脱开束缚的铁链,最终却徒然无力,只余下那铁链发生哐当当地声响。
那铁链里处长满了倒勾,她每扭动一下,那倒勾便会刺入肉里,再夹带着血肉翻出来,那手腕脚裹处顷刻溢出了丝丝殷红刺目的鲜血。
她却浑然感觉不到痛苦,扯着沙哑的声音哽咽道:“桢儿……桢儿是你吗?”
人死之后,会经过三生石,三生石上前世今生所有之事将会一一浮现,郑氏在死后知晓李桢是她孩子并不奇怪。
长歌知道此刻她们母子二人定然有许多话要说,不动声色地退了出去。
李桢眼帘轻垂,声音平静道:“是我……”
郑氏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她迫切地伸出手,想去抓住李桢,声音带着丝丝乞求道:“过来让母后,让母后好好瞧瞧……”
李桢望着那双早已失去光泽的手,却未动。
郑氏眼泪簌簌落下,她失落地垂下手,哭泣道:“是啊……你怨母后是应该的……是应该的……是母后对不起你……”
她神色激动,情绪有些失控,喃喃自语道:“我真该死,竟然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认不出,十多年来一直被她人利用,将自己仇人的孩子捧在掌心,却千方百计、处心积虑地想要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十多年来,你从未体验过母爱,你怨我是应该的……应该的……”
李桢黝烟的眸子深凝了几分。
怨吗?起初他是怨的!
他怨她那十多年来对他所做的一切,数不胜数的暗杀,明里暗里的讥讽,长年不断的剧毒,若不是他聪慧,若不是他谨慎,恐怕他早已遭受到了她的毒手。
他将她当成毕生的仇人,然而,事情的真相真是嘲讽,他的仇人居然是他的亲生母亲,他们这些年来的生死较量,不过于她人为了报复她所设下的一个圈套,目的,无非是为了让他们互相残杀。
她对那个孩子有多好,他心底便会有多怨恨。
怨恨那背后之人,也怨恨她……
可是当他知道所有的真相,发现自己不怨了!
他又有何资格怨她?他不也是一枚棋子?一个任人摆布,最后生生逼死自己亲生母亲的凶手!
郑氏的声音还有继续:“可是……桢儿,母后生处东宫,万人之首,本就身不由已。”
是啊!身处在那样的高位之上,又有谁人能由得了自己?
环境迫人这话一点也不假。
李桢目光平静地望着她,声音无起无伏:“若不是我,你也不会死,郑家也不会彻底倒下,你不怨我?”
“造化弄人,这一切终是我自己自作自受!”郑氏声音哽咽道,“你能原谅母后吗?”
李桢轻阖上了眼,一股莫名的哀伤从中透出:“我不恨你,可是,我亦做不到所有的一切都当做未曾发生!那十年太漫长了……”漫长到他几乎就以为是一生。
郑氏轻声低喃道:“不怨就好……不怨就好……这便已经足够了……”
李桢霍然睁眼,幽幽地望着她:“今日,许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你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未答成?”生处东宫,早已练造出了他冰冷无情的血性,不知为何,他居然说出了这一番话。
郑氏摇了摇头:“此生能再见到你,我已无憾。”她停顿了一下,继而又道:“若说还有什么心愿,那便是在你临走之前,可否像平常人家一样,唤我一声娘亲?”
李桢目光幽邃地望着她,低着头,沉默了一瞬,蓦地,反身往牢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