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忽传来金铃脆响,八宝琉璃帘被掀起一角。
香菱抱着柳楹探头进来,三岁的小世子兜鍪歪戴,手里还攥着半块啃出牙印的舆图酥饼——
那原是兵部昨儿刚呈的边疆布防图。
“好香!定是父皇偷吃玫瑰酥!”
柳楹突然挣开香菱,踉跄着扑向龙案。
腰间玉佩磕在紫檀脚踏上,惊得仙鹤烛台张嘴吐出粒东珠——
正是早间贾环冕冠上蹦飞的坠子。
黛玉忙伸手去扶,雪青斗篷扫翻了青玉笔洗。
朱砂墨顺着龙纹榻蜿蜒流下,倒像给“江南水患”四字添了道血淋淋的批注。
柳枔趁机把虎符塞给妹妹,两个小人儿抬着珐琅碗就往门外跑,珍珠奶沫洒了一路,活似西征大军留下的辎重痕迹。
“环三爷倒是心宽。”
黛玉捻着沾了胡椒的帕子,似笑非笑瞥向装睡的贾环。
冕冠上的南海珍珠随着鼾声轻颤,十二旒玉串掩住他偷瞄奏折的余光——
那“准”字朱批的折角,分明露着半截糖渍虎符的轮廓。
更漏声里,太上皇训导太子的《帝范》诵读声隐约飘过三重宫墙。
柳枔兄妹的笑闹惊起寒鸦,扑棱棱掠过覆雪的箭楼,朝着漠北方向去了。
宁寿宫暖阁内,龙涎香在青铜夔纹鼎中袅袅升腾,凝成三尺青烟。
柳棣跪坐在蟠龙纹紫檀席上,七岁的脊梁挺得笔直,比案头白玉笔架还要端正。
太上皇的紫檀戒尺“啪”地敲在《帝范》书页上,惊得窗外梅枝上的积雪簌簌而落。
“治国如烹小鲜,火候差之毫厘则谬以千里。”
太上皇苍老的声音裹挟着沉香木的气息:
“昨日考你漕运改制,竟敢用市井俚语作答?”
柳棣盯着戒尺上斑驳的金漆,喉头动了动。
那是贾环教他的“水鬼抬轿”——说纤夫赤脚踩在滚烫甲板,汗珠子能把漕船铁锚锈穿。
当时父皇往他嘴里塞了颗松子糖,说治大国就要先知道百姓嘴里嚼着什么滋味。
“孙儿知错。”
他垂首盯着玄色袍服上的团龙纹,龙睛用的翠羽线在烛光里幽幽发亮。
皇爷爷身上永远带着陈年奏折的墨香,不像父皇,总是沾着各宫娘娘的脂粉香。
戒尺突然挑起他的下巴,柳棣猝不及防望进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
皇爷爷眼尾的皱纹像极了奏折上的火漆裂痕,他恍惚想起上月贾环带他钻密道时,宫墙夹缝里那些斑驳的朱砂。
“又在走神?”
太上皇的翡翠扳指磕在砚台上,溅起几点墨星子:
“可知前朝太子……”
“孙儿这就抄写《禹贡》十遍。”
柳棣慌忙去抓狼毫笔,袖口金线绣的云纹扫翻了青玉笔洗。
墨汁顺着蟠龙席蜿蜒,像极了那夜父皇带他看的护城河——
父皇说治水患就要学大禹,不能光堵还要疏。
暖阁外忽然传来银铃般的笑声。
柳棣笔尖一颤,在宣纸上洇出个墨团。
定是双双又在追御猫,父皇准是蹲在琉璃瓦上教她怎么用弹弓打金鱼池的冰面。
上回他们偷溜出宫,父皇还教他在天桥看杂耍,说帝王要懂百姓的苦中作乐。
“啪!”
戒尺重重拍在紫檀案几,震得青铜鼎里的香灰都颤了颤。
柳棣看着祖父腰间明黄绦穗晃成虚影,忽然想起父皇总说这颜色像腌坏的咸蛋黄。
他死死咬住舌尖,生怕笑出声。
“去廊下跪着醒醒神!”
太上皇拂袖转身,墙上悬挂的《耕织图》被气流掀起一角。
画中农人蓑衣的棕丝簌簌作响,倒像是那日贾环带他逛集市时,老农担着的芦苇席。
柳棣规规矩矩跪在汉白玉阶上,膝盖很快没了知觉。
暮色里飘来糖炒栗子的焦香,他鼻尖一动——定是父皇又躲在角门偷吃。
果然瞥见朱红宫墙下露出半截玄色衣角,金线蟒纹在暮色里若隐若现。
三更梆子响时,柳棣被拎着后领提起来。
贾环身上沾着糖霜,指尖还粘着西市胡姬酒肆的葡萄纹贴花。
“小哭包又挨训了?让你跪你真跪啊?
我和你娘那般聪明,怎生出你这么个榆木脑袋!
下次挨罚了记得带包瓜子出来消磨时间,谁敢告状你弄死他就是了……”
柳棣瞪大了眼睛,木木地点头应下,忽略父皇往他嘴里塞了块玫瑰酥,甜腻里裹着辛辣——
定是掺了晴雯姨娘特制的胡辣子。
柳棣呛出眼泪,却见父皇变戏法似的掏出个糖画,金黄的麦芽糖拉出个歪歪扭扭的“棣”字。
在愣神间,早已被父皇拎着脖颈轻车熟路地进了那传说中只有每代帝王才晓得的密道。
密道里霉味混着父皇袖中的沉水香,柳棣攥着那支快化了的糖画,听父皇哼着荒腔走板的《山坡羊》。
青砖墙渗出寒意,父皇突然转身往他怀里塞了个暖炉,说帝王可以流血但不能生冻疮。
西市灯火如昼,贾环抱着他蹲在算命摊前,非要老道给太子批八字。
卦签落地时父皇突然捂住他眼睛,说小孩子不能看天机。
可柳棣分明从指缝里看见签文写着“潜龙在渊”。
回宫时父皇往他袖袋塞了包松子糖,说这是太上皇年轻时最爱的零嘴。
第二日听说祖父震怒,父皇却抢着告状:“定是太子偷溜出宫!”
柳棣跪在宁寿宫,嘴里含着化开的糖块,突然明白父皇为何总说治大国如烹小鲜——
就像晴雯姑姑的胡辣汤,要七分热三分烫才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