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只是血红着双眼,目光落在我身上,无奈、悲怆,但始终倔强。
而我似乎还看到了,若有似无的一丝得逞。
想就这样死去,他不知从小到大,从孤独弱小到今日哪怕只是表面上的强大,想过多少回。奈何自戕或病死,都会成为历史记载的一个污点、一个聊起来就是疯狂摇头叹气甚至放声大笑的奇耻大辱,他不允许自己落得如此境地。
而好像死在我的手上,正中他的下怀。
我自然会替他,背负所有污名。
可我从头就说,我毫不在乎。本就是一个臭名远扬的人,在顺手毁了一个朝代又如何?
这样想着,我的藤蔓,越缩越紧,已经在他全身的皮肤,哪怕隔着厚实的衣裳也勒出了血红的印,而他渗出的血液,也要比寻常人暗红一些。
再紧一些些,立马就恢复了往常的寂静。
而为何我如此大动静,都无人上前来护驾?看来被我牢牢禁锢的他,早就预感到我会失去控制,做出一些超乎寻常的事,可他没有害怕,他甚至有些兴奋。所以他特地支开了所有下人。
一个永远疏离自持的人,在他面前失控,竟然让他有莫名的难以自持的兴奋?
他果然比我想象中,要危险许多。而我却天真地以为,他只会对别人残忍。
可我忽然想起,他好像连对自己,都那么苛刻。
可寂静了,然后呢。
血染大殿过后,就无人会去清算方榆万里挑一的不是吗?
而若他知道,我如此莽撞,哪怕是以救他护他之名,他多少会为我的冲动,感到失望吧?面对如此糟糕的烂摊子,他不知又得费多少心血去收拾。
算了吧,既然众人皆叛了他,我面前半死的王,也妄图随意拿捏我。
那我们何必,还要留在这里做两个煞费苦心的小丑?
我对他发自内心的愤怒,可是我为什么要用“死亡”来奖赏他?
我猛地回收力气,他一个踏空,浑身瘫软在地。
遍体鳞伤的他,却没有比初见时还要虚弱。我夜以继日的疗愈,始终是有些作用的,只是如今我回想来,我真是白费力气了。
他强撑着站起,从头到尾,没有一句服软求饶的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我,似乎我才是那个轻易背叛他的人。
“让你死了,不止是你,我也会成为一个笑话。”我的理智在最后一刻发挥了作用,我想,这大概就是成长吧。
“所以你救我,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开口第一句,就是一个他好像问过我的问题。
“别说是为了人民和国家,我根本就不信。”他轻易洞察,我的谎言多少也有些冠冕堂皇。
我本来不想承认,我答应了那机械般的上级,回到这个世界来收拾所谓的“残局”,说到底只是不舍这一世的木头脑袋,而收拾残局甚至拯救我亲手毁灭的世界,只是顺便而已。我自己差点都要信了,自顾自地说一句,我真伟大。
可他,就这样无情地戳破了我的伪装。
“我只有一个目的,其他不过是顺手而已。”我知道他最不想听什么,而我偏要说他不想听的,“救这个世界,救你。本就不是我的初衷。”我只是不想留住他。
我以为我的“为爱痴狂”,一直隐藏得很好。
可说到底,我这一世,不过是他家门前的一棵树而已,我还需要有什么天大的抱负?
围着他转,是我的本能,也是漫长受罚过程中,透进地狱的一道光亮。我本该忠于本能,无需找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呵。所以我只是一个被顺手搭救的可怜虫?”他自嘲倒,眼神灰暗了一个度。
“别忘了,我是被你抓来的。”
“可你自愿留下。”
“救国,是方榆的抱负。救你,是我助他的方式。”我的语气,没有一丝感情。
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被背叛的失望,如今苍生、天下、新世界,统统不在我的考虑范围。本就渺小的我,还天真地以为,真的能为更美好一点点的世界,产生一些微弱的作用。到头来我才发现,我只有带来混乱和黑暗的功能。
每一次当事情有变好的迹象,不过是兵败如山倒的前奏。
我脱口而出的,都是我挑拣过能让他难受的话。
而我也依稀记得,那时的他,和我记忆中可怜的三脚猫一样,需要一个温暖的庇护,而我也跟着直觉,施予他我的温暖和善意,到头来,他跳起来,抓伤了我。
我拼命摇了摇头,现在我该想想,如何带木头脑袋逃离,这个世界,丝毫不给人一个喘息的机会。
“我要走了。”我说过,我若决定要走,会给他一声知会。此时,我根本没有什么理由留下。
“走,去哪?”
“去找他。”
“弹劾他的奏折,都被我扣下了。”他这才开口,合着刚刚差点搭上性命的一切,只是一个可笑的试探,而结果自然是,他满盘皆输。最大的损失,就是推开了他的续命符。
“但他也的确让我失望。”他缓缓抬头,如今才有一副和我讨论具体事情的姿态,未免也太晚了,“我让他处理掉的人,他私自留下,而那反噬的人,早已失控,恐怕他自身难保。”
对无声面前的王不过是一声令下的事情,方榆偏偏违抗了他,选了个最麻烦的做法。我怎么就没想到,他从来不是个善于杀戮的人。
那时的他,也好似根本就没有接下那道血淋淋的令。
而单凭他一己之力,又该如何应付那些疯魔的已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东西”。
可说到底,我是始作俑者,而他,在承担对我的报应。
“木头脑袋.....”我的愤怒被瞬间抽空,如今倒有了几分要瘫坐下来的趋势,自责、惭愧,现在说什么都没用......我甚至,连冲到他跟前的勇气都没有,他以他的方式替我赎罪,而我又该拿什么护他?
“他简直愚不可及!”他听到了我的呢喃,“我们好不容易肃清的内外,他生生给我埋下了一个让国家随时崩塌的炸弹,所以我说,如今他不得不,带着那些东西,永远消失!”
我回瞪他,所有人都有资格评判我们,只有他没有。
“事到如今,还真的只有你,可以救他、可以救我、可以救这个国家......”他的颓然,并没有比我少半分。他不是不需要我,只是别人比他更需要我,而他除了要护住自己,还得护住那些暂时安全的人民。
我慌乱失措,根本找不到分寸。
“去吧,我等你回来。假如你还愿意的话。”他转过身去,哪怕浑身冒血,依然站得直挺。身影越来越远,声音却离我很近。
“可是我......”我还在浪费时间自怨自艾。
“再晚一步就......”他无情提醒我。
话还没说完,我已经消失了。
对着真正安静下来的大殿,他冷得开始颤抖。
“再晚一步,大不了,下地狱的人,多我一个。”
我不过是失了一个恋人,而他,对天下万民失了责。本来以毒攻毒的做法就是铤而走险,如今因为处理地不够干净而迎来更残酷的反噬,他早就在心里预判过。
可如今,他说唯有我能,挽回一切。
可面对木头脑袋,我才是那个毫无办法的人。
我火速赶到方府,已经十分破败,我不过离开短短时日,这不大但至少简洁的小院,也被砸成了废墟一般的地方。踏入一步,浑身发寒。
这些日子,他经历了什么。而我,丝毫没有参与。
“木头脑袋!”我喊出了声,可唯有寂静回应。
忽然想起什么,便没命地往外跑去。
回到老宅,反而多了几分鲜活。
那一方院子,依然打理得简洁,不大不小的地,早就种满了。
我说过,我忙着种乌羽玉时,他也似乎对爱上了种植这件事,只是那时的他,整日整夜地种植着和我截然相反的东西——乌羽玉的解药。
那时的我天真地以为,不过是以防不时之需而已。
而现在想想,在一切还没有发生的时候,他已经做了最差的准备。我轻声走进屋里,屋里空无一人,可的确存在,居住的痕迹。他任性地守住那些在他眼里,还有“拯救价值”的上瘾者,本就极大程度地激发了周边人民的怒气。
这很好理解,谁也不想生活在一个危机四伏的地方,只是他们也不愿意拿刀。却只能怨恨,那个冲在前头,却不愿举起刀的方榆。
而我回来了,我是该替他拿起刀,还是和他一起,站在刀前呢?
在里屋待了很久很久,直到天际,失去最后的光亮。
我不知,该去哪儿找他,所以我只能等,等他回来。而我知道,他一定会回到这儿。
终于,院外响起来脚步声。可这声响却分外诡异,不是正常的步伐声,却像是一个蹒跚的鬼怪,一下轻一下重地潜入人的梦境。
可我偏偏,闻到了他身上的气息。
是腐朽的、死亡的、血腥的味道。
我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却看到了一个血肉模糊的残影。
该死的是,这尊血人是他,是我的木头脑袋。
听到我的呼唤,他浑身一震,终于耗尽力气地瘫倒。
我冲上去,撑着他,可光线黑暗,血污多么骇人,我连他的五官,都看不清楚。
“阿槐.....”他带着哭腔,声音虚弱得骇人。
没事,我回来了。可我害怕,我回来得太晚了。我从未如此觉得寒冷,而那寒意的尽头,是愤怒,愤怒他就算要以生命去偿还我们犯下的罪恶,也不能不等我。
我与他紧密相贴,不知道是谁的血,也已经爬到了我的身上。这样正好,我本也不是什么干净的东西!
“我回来了。”我一边散发着我的技能,我甚至没来得及检查他的伤势。
“你太傻了,方榆!”我没有资格怨他,可我还是脱口而出。
“阿槐......不要放弃......”他的声音里有恳求,似乎还在担心我无法理解他的做法,而埋怨他。
“是谁放弃了谁?”我忍不住提醒他。
“所以这事情,只能我来做。”我忽然懂了他的意思,他自然是知道自己的“错误”,迟早被放大,而他对于这个时代,不过也是一个用完即弃的东西,所以脏活烂活,自然是要让他来做。
“他们呢?”我失了分寸,但我毫不掩饰我,想去替他动手的冲动。
“他们并不是无药可救。”他了解我。
可是,就凭你我,也不看看自己,成了什么鬼样子。
我捂住了他的嘴巴。在我的疗愈之下,他似乎缓过了一口气,而如今,没有什么,比他的安危重要。我将他扛到床榻上,小心细致地检查着他的伤口。
那满是血污的衣裳褪下,大小伤痕触目惊心。
有的已经结了黑色的痂,而有的,还潺潺地往外冒着鲜血。而浑身的骨头,也是支离破碎,如此状态,还能强撑着回到这个院子里来,已经是天大的奇迹。我大胆猜测,肯定是那些人发起疯来,将他有意无意地伤害到了,而他,哪里懂得保护自己?他满心满眼地,想帮他们,无论他们如何跪地求死,他都不愿,放弃那才有些生机的苗头。
要走过一条漆黑无比的路,才能通向光明。对此他,深信不疑。
只是他从没有去计量,他要因此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
“你若比我先走一步,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我处理着伤口,冷冷的说道。强忍住泪水,你不过是一个平凡的人,为何要活得那么伟大?还是自以为伟大的那种。
“我会留一口气,等你。”他对我笑笑,“这不,我等到你了。”
“若我没回来,你可能就死在这个床上了。”光是说说,已经开始悲伤。
“那你会随我而去。”他继续没心没肺地笑,哪怕我处理他伤口的力度,并不算轻柔。
“你没去过地狱,你不知道。”我看着他,认真地说道,“那个地方,前后脚进去,很可能就错过了彼此。”我不禁思考,上一世的木头脑袋,比我先一步去了地狱,可我还没来得及和他相拥,就开启了第二世。这是我既定的命运我无法反抗,可他,是不是还在那,等着我。还是他的灵魂碎片,也随着我,来到这儿,成了我眼前的方榆。
分明是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一样的体温、一样的眉眼上扬弧度。
我总能在他眼里,看到最真实的自己。
想到这,我不禁心痛。若不是因为我,或许他,根本不必遭受这些。
“所以,我们必须得一起咽气、死也不要放开彼此的手,同时踏进地狱,才算可以。”我的语气,才软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