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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知白当然知道,朱元璋就是有意想杀粮长的。

基层治理,向来是个难题,更别说交通、通信都不发达的大明了。

刚建国的时候,第一要务是全天下赶紧安定下来。

那时候,便用当地有名望的人担任粮长,负责征税。

但十来年下来,有些人逐渐胆大了,变质了,成了蛀虫。甚至是与官员勾结。

大规模出现这样的情况,没什么好的办法,只有替换掉。

物理清理,是很常用的一个斗争手段……

然而在朱元璋看来,不听朝廷命令,就是藐视皇权,都去死吧!

所以。

他最过分的不是杀人,而是一刀切的连坐制度。

把若干户编成一组,如果有人犯事了,这一组的人,失察视为同谋,都得死……

陆知白想了一想,也皱起眉头,说:

“儿臣倒是希望能把户部,乃至天下钱粮都整顿明白,然而……

需要其他方面,跟着改进,不能还是老样子。就好比车有四个轮子,如果各走各的方向,马儿累死也到不了啊……”

朱元璋正眯眼瞅着他的奏本,闻言又抬起头来:“你真敢说啊!”

陆知白神色淡然,点头道:“父皇一代雄主,对于逆耳忠言,也能听得进去,儿臣有什么不敢说的?”

“那如果,”朱元璋眯着眼睛问他,“咱以宽厚之心待民,他们会一样的回报咱吗?会不会以为咱老糊涂了,可以任他们欺瞒!”

陆知白微微一笑:“不会的。以前我做百姓的时候,若是听闻陛下有什么善政,只感到满心的温暖与感动……”

“那是你。”朱元璋轻嗤了声。

他兀自思索了一阵子。

他指点着奏疏,问道:“这些粮长,可是有不少人连坐!按你的章程,他们的妻儿,还能领回国债本息?”

“非也。”陆知白皱眉沉吟道,“现在尚未决断,需要与刑部合议。

情况可分三等:首恶家产尽没;胁从若已伏法,其直系亲属可领半数;未曾涉案的旁支人员,以凭证照旧兑付。”

朱元璋冷笑一声:“你倒是会做人情。”

陆知白低声道:“这是以长远计。”

龙椅发出一阵轻微的吱呀响动。

朱元璋起身,缓缓踱到陆知白面前,龙袍上的金线在西斜的中闪烁不定,似隐着龙威。

“你今日这般坚持,就不怕有人弹劾你勾结罪属?”

一阵穿堂风轻轻掠过。

陆知白思量了一阵子,才说:

“儿臣记得陛下教谕:‘天下初定,当使民知法度可信’。今日若折损国信,来日怕是千万贯也难买回来……”

“国债是个好法子,多出了许多可用的钱财,”朱元璋眺望着远处的云层,“就是兑付的时候,连本带息的,也肉疼……”

陆知白说:“所以,要发展。一年的时间,全国的财富增长率要比国债利息更多。”

朱元璋微微颔首,背负双手,思虑万千,缓缓的说:

“咱也一直在想,你先前说的,治重病,不能只用一味药。这说法,到底对是不对?

那些人,杀也杀不怕,叫咱能怎么办?他们为什么不怕,为什么不累?!”

皇帝发出了一声叹息。

尽管斗志昂扬,但有时候,也难免为此心累……

陆知白理直气壮的说:“多措并举,当然没有错。父皇,不妨假想一下——”

朱元璋狐疑的望着他。

陆知白说:“这反贪,就好比打怪!若把全国的贪腐,看作一个整体,这是一个奇形怪状的凶兽!

它身披数层厚厚护甲,还会释放邪恶气息,勾动人心底的贪婪。并且,还可以传染,一个传染俩,好壮大自己~”

“……”好新奇的说法,朱元璋不由得怔了一怔,皱眉思索,勉强点头,“你说的,倒也有些道理。”

陆知白说:“对吧,仅靠杀戮这一招,恰似持钝刀砍怪,看似威猛,实则仅能伤及皮毛,根本无法击破其多层护甲。

因为它的护甲很厚,一是有关系网,二是隐蔽干坏事,三就是心里的甲。

杀戮只是物理伤害,杀杀小怪罢了。真正的怪物,还盘踞在他们心底呢!”

朱元璋脸色微沉,心都凉了:“照你这么说,他们果然是死都不怕!诛族也不怕!”

陆知白不理他,接着说:“欲真正击败这贪腐之怪,需打出一套精妙的‘组合拳’~

首先,用制度破甲,制定完整无漏的律法与监察制度,严格监督,如此便可撕开‘关系护甲’与‘隐蔽护甲’!

再就是教化,也就是净化之法,清除污浊的传染,让上下官吏从心底领悟贪腐之害,摒弃侥幸心理,变成友军,壮大我们的力量;

再有查访追踪、后续跟进等等手段,尽量保证怪物不复活。唯有这数招并用,多管齐下,方能彻底击败贪腐之怪……”

“是这样吗?”朱元璋怔怔的站了好一会儿,灵魂发问,“要是这样还不行呢??”

陆知白充满正能量的说:“会好起来的。此事不可一蹴而就,必须久久为功。”

他最后劝道:“霜雪之后,必有阳春……洪武八年,陛下下诏,盐引可世代承袭;

去年秋决,扬州盐商李茂才私贩官盐,陛下仍准其子凭盐引兑盐。儿臣愚见,国债当如盐引,皆是朝廷立信于天下的根本……”

朱元璋闭目思索良久。

才背着双手,道:

“着刑部、户部、都察院度支监,共审涉案国债,依你所奏,分三等处置。”

然而,又话锋一转,问道:

“你本心虽好,若是判定的时候,被人钻了空子,借此转移赃款,又当如何?”

这就是一刀切的原因之一!

陆知白早有准备,答道:“陛下放心,臣将其余二部商议。判定之时,需共同核查,将赃款与正常家产分开记录,每一笔皆要详细,若有可疑之处,定能追根溯源……”

朱元璋微微点头。

顿了一顿,又道:

“做这事儿,包括来年兑付的时候,你想法子,广为宣说——”

负手而立的皇帝,语气沉沉的说:

“此朕怜汝等,非汝应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