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其实有些托大,毕竟时代已然变了,陆知白也不敢笃定往后一定不会再有大案发生。
但此刻,他必须心怀这般信心。
倘若他也如这些官员一样,整日战战兢兢,那户部当真是什么事都做不成了。
那位年长的郎中,眉头紧皱,沉思良久,而后拱手说道:“侍郎的意思,咱们都明白。
做事确实应当凭良心,有些粮长牵涉并不太深,不应当抄没他们的家产。然而,此事棘手之处在于,这么多粮长,该如何一一分辨清楚呢?”
实际上,他们来到户部之后,便已发现保险和国债业务,因其涉及钱财,需要强有力的监管,单单是文书工作,就有巨大压力。
这些,陆知白自然也清楚。
他背负双手,身姿挺拔,神色平静地说道:“是啊,采取‘一刀切’的方式,固然能省去诸多麻烦,可也无法享受细致处理带来的好处。
细致处理,一方面能够锻炼官吏处事的能力,另一方面还能赢得民间的信任。做事情要重视成长性,总不能一年是这样,十年了还是这样吧……”
众人一时静默无声。
片刻后,陆知白轻叹一声:
“罢了,不再多说。我心意已决,为了大明的未来,不能如此简单粗暴地解决问题……”
他的学生们都还年轻,朝气蓬勃,天不怕地不怕的。甚至压根没有想到背后牵扯的一些东西。
这段时间,户部工作逐渐步入正轨,他们成就感满满。
于是,纷纷表态,愿意追随恩师!
户部的中上层官员,见此情形,倒也没有强行劝阻,选择了顺势而为。
反正也不需要他们去出头。
陆知白见状,说道:“既然如此,那大家就一同商量出一个章程,想想如何把简单高效得,把各部分国债梳理明白。”
众人便各抒己见。
最终,得出了一些切实可行的具体措施。
但这方案,首先得得到朱元璋的赞同;
另外,想要把此事办妥,还得对接刑部等部门,否则又怎么知晓谁犯了多严重的罪呢?
商量妥当之后,陆知白便写了一道奏疏,准备亲自去面圣。
……
七月的武英殿,闷热得如同蒸笼,冰鉴透出的凉意在殿内缓缓弥漫。
檐角的铜铃在一片燥热中,纹丝不动。
陆知白垂眼立在御案边,盯着自己鞋尖。
朱元璋坐在龙椅上,眯着眼睛看他的奏疏,眼神冷冽得如同寒夜霜刃。
“咱记得,你说过与贪腐不共戴天,”朱元璋缓缓开口,声音仿若钝刀刮过竹简,“如今,倒要保那些硕鼠的家财?”
陆知白抬眼,对上老朱那带着探究的锐利目光。
他不慌不忙,解释道:“陛下明鉴,儿臣要保的并非贪墨之财,而是国债的信用。
就像当年陛下在鄱阳湖之战,即便战船漏水,也要先立帅旗,帅旗不倒,军心便稳。这国债,便是朝廷与百姓之间的‘帅旗’啊……”
“你放屁!”朱元璋猛的一拍桌案,脸上终于流露一丝怒色,气呼呼的说,“咱又不是傻子,用得着你来说这个理儿?咱倒是想宽厚些,你瞧他们可值得么!”
陆知白沉默下来,待时而动。
朱元璋微眯着眼,咬牙切齿的说:
“咱还得感谢郭桓呢!要不是他,咱还蒙在鼓里呢,这偌大的国家,竟然是‘黄册紊乱,钱粮无凭’?!”
他脸上,是匪夷所思,是雷霆震怒。
越想越气!
朱元璋拿奏疏指着外头,粗声粗气的:
“要不你再去瞧瞧刑部的卷宗?看看郭桓他们,到底是怎么地方富户勾结的?”
陆知白便应道:“儿臣晓得。他们在黄册登记时,就篡改了数据,弄虚作假,少报人口、田亩,使本应承担赋税的人丁、田产,从黄册记录中‘消失’了,以此偷税漏税,贪污税粮……”
除虚构数据之外,单单一个黄册,可玩的花样多了去了——
编造虚假的黄册内容,使黄册与实际情况严重脱节。
一些地方为了掩盖赋税征收漏洞,编造虚假的灾荒情况记录在黄册中,以减少应缴税额。
由于黄册数据不实,导致朝廷无法准确掌握钱粮底数,该征收的赋税收不上来,国家财政收入大幅减少。
可以说,户部从来都是一笔糊涂账……
万幸还没有出现严重亏空时,就案发了。
但黄册,不止影响国库收入。
黄册紊乱让基层赋税征收失去依据,官吏便有了操作空间,可以随意摊派赋税,加重百姓负担,引发民众不满,加剧社会矛盾。
冷知识:洪武年间,各地也时常出现小规模的百姓叛乱……
“你既然知道……”朱元璋咬着后槽牙,“你说他们该不该死!敢动黄册和鱼鳞图册,藐视天威,都给咱死!”
“陛下所言不虚,有些官员和粮长,该杀就杀,”陆知白顿了一顿,轻声劝道,“但另一些,罪不至死啊。他们是被牵连的……”
赶在朱元璋发作之前,陆知白飞快的说:
“再这样下去,官员的空缺补不上,往后有的官得戴着枷锁给别人判罪了……地方上也没人收税,倒霉的还是国库……”
“你倒是敢说!”朱元璋瞪圆了眼睛,重重呼出一口气,拧紧了眉头。
殿内死寂了一阵子。
朱元璋眯起眼睛,声音低沉,却雄浑有力:
“你该晓得,咱让你到户部,就是一扫此前的积弊!把这黄册等等制度,落实下去!”
陆知白点了点头,说:“这非一日之功,陛下不能心急。”
朱元璋盯了他一会,突然嗤笑一声,带着一丝嘲讽:
“咱当然晓得,十四年全国第二次清丈土地,中间仍有许多猫腻,咱也没指望他们能把犄角旮旯都算得干净……
可是咱没想到,黄册的漏洞,竟然如此大!他们的胆子,可以包天!”
“水至清则无鱼,”朱元璋抬着下巴,眼神是锐利的刀,“可这水要是浑过了头……咱就连池子给它扬了!”
唉。陆知白心中叹气。
这么轴的人,偏偏是个皇帝,叫人咋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