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老朱点了头,旨意随后就发了出来。
刑部、度支监,分派出专门人手,形成小组,主管此事。
国债、保险的清理工作,在三部门的协同下紧锣密鼓地展开。
此事干系重大,审核需要又快又准,减少不法分子的操作空间。
一连半个月,三部门的人员,都是牛马一般,每天对账对得头昏眼花……
陆知白不晓得有没有人骂自己。
但,若任由老朱无限株连下去,民间怨声载道,历史不又重演了吗?
朝廷没有信誉可言,为了平息众怒,只能杀掉郭桓案的审理官。
可即便如此,到底有什么用?
对信用的伤害,已经造成了……
所以。
既要协调国债等民间利益,以后还要借机劝谏,希望郭桓案尽快平息。
实话说。
朱标虽然内里亦有果决狠辣的一面,但他确实比老朱宽厚太多了。
有一个量化指标,叫做“死刑核准率”。
指的是各部门报上来的死刑案中,皇帝复核过,仍保持死刑的比重。
以刑部《洪武刑案录》为基准,在1368-1381年,也就是从开国到洪武十四年,朱元璋亲批的2347件死刑案中,核准率达到了98.7%,仅29件驳回——也许是胡惟庸案,使得数据偏高。
而朱标监国期间,在1382-1392年,据《明太祖实录》与《东宫批红存档》交叉验证,十年间刑部上报东宫的死刑案1892件,朱标核准了589件,核准率为31%。
两相对比之下,只能说老朱确实是恐怖如斯……
……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
六部仍是有些缺人手。
但忙着忙着,也就习惯了。
朱元璋翻阅了近几年的官员名录,忽然看到一个名字。
于是。
第二天早朝时。
人事任免,不经吏部,便宣了出来。
“着陕西参政滕德懋,试户部尚书!”
文武百官低垂着头,然而许多人眼睛却动了动,想要看向现任唯一的户部侍郎。
陆知白垂着眼,实则在假寐。
闻言不仅没有丝毫异色,反倒勾起了唇角。
好啊,牛马生涯就要结束了!
滕德懋(mào)可是老户部人了,之前已做到无尚书时的右侍郎了,因事被贬职……
散朝之后。
朱元璋大步离去,群臣便开始议论纷纷。
窸窣低语,如同秋风吹过晒谷场,零星的飘入陆知白耳中。
“陛下这是要分陆侍郎的权吧,此人年少,自是当不得户部大任……”
刑部尚书开济的嘀咕,混在退朝钟声里。
都御史袁泰用笏板掩住嘴角,冷冷一笑:
“滕老尚书跟随陛下几十年,阅历手腕,岂是一个后生能比的?”
陆知白仿若未闻,踏着金色晨光,往户部走去。
沿途,二十四间值房的门轴发出吱呀声响,“圣眷难测”“少年得志”之类的碎语,就像檐角铜铃撞落的残声。
他的学生们早就到了,刚刚开始干活,还没进入状态,低声议论着。
陆续回到户部的官员,带回来早朝上的消息,讨论起来。
一个主事说:“多个经验丰富的上司,总归是好事……”
几个学生,当下表情就有些微妙。
陆贤是有些无所谓,甚至有点盼着再来一个厉害的,好分担一下任务。
夏原吉向来寡言。
练子宁等人亦不多言。
皇帝的旨意,自有其道理。再说,户部总不能一直空着尚书之位。
杨士奇悠悠拨着算盘,心思却深沉,在悄然琢磨,皇帝此举背后的深意。
只有陈佑颇有些不忿,不是说觉得陆知白能够独占户部,而是不爽一些人私下的议论。
陆知白在各值房穿行,查看众人举止,笑道:
“尚有心思说些有的没的,还不够忙啊。”
户部几个小官,忙是拱手道:“侍郎息怒,下官这就好好算账……”
陆知白又看了圈自己的学生,端详了一阵子,微微一笑,觉得颇为有趣。
过了阵子,陈佑终究是忍不下这口气。
他接过仆役手中的茶壶,亲自给陆知白斟茶去。
他看看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问道:
“老师,这事是不是有点怪?既然有尚书人选,为何还要让您来做侍郎,岂不是……”
陆知白轻咳一声,陈佑便住了声,神情犹有些不解与不忿。
陆知白啜了一口茶。
陈佑不是他的亲传弟子,出身苏州富商陈氏家族。
即便如此,该教导的,也还是一样要说。
陆知白道:
“你心里想的什么,我完全明白。放心,那位心里也明白。有功就是有功。”
陈佑点头,低声说:“对呀,我觉得现在也挺好啊。弄得咱们做不好这摊子事似的……”
郭桓案发生后,户部最暗无天日的一段时间,他们已经携手度过了,并提出许多新的章程。
这时却突然空降来一个尚书?
你要来,为啥不早点来???
陆知白笑道:
“正常人都会这么想,但你将来如果能走仕途,就不能有太多普通人的想法。
你虽然比他们更晓得人情世故,但还是浮于表面,格局,要打开。”
他语重心长的教导:
“一,那位至高无上,说一不二。我们只是有一点微末功劳,谈不上公不公平。”
“二,之前把很难的任务交给我,这本身就是一种信任。现在又有人来,这是正常的人事变动,不要过度解读。”
陈佑听了,连连点头,说:“学生晓得陛下的威严……就是,有些替您不忿罢了……”
陆知白淡淡一笑:“第三,不要有应该思维。不要觉得什么都是应该的,理所当然的!
比如,父母都应该爱孩子吗?如果天底下存在一个反例,就说明这个事情,没有那么理所当然。
这最终的意思就是说,不要对别人对世界抱有什么要求和标准,而是,要怀着一颗感恩之心……”
陈佑微微睁大眼睛,一副思索之色,大受震撼。
……
滕德懋到达京城,是八天之后的事了。
接到诏令就从千里之外的陕西赶过来,可谓是日夜兼程。
一把老身子骨,真是令人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