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吃完斋饭,让人给撤了碗筷。
住持以为他要起身出门,刚想上前扶着,谁知他竟往身后的软榻上一歪,从案桌上拿起一本经书,不急不慢的翻了起来。
住持只能退后两步,默默守着,皇上身边的贴身太监跟住持使了个眼色,住持会意,带着两个僧人,抬脚悄声离开。
陈统领犹豫了一下,也跟着退了出去。
太监将门掩上,挥挥手,让近门的侍卫宫女们走远点,让他们别打搅了皇上的饭后小憩。
眼下正值深冬,寺庙大门外,白雪皑皑,但不影响那一排排禁卫军的威严冷峻。毕竟是行武出身,侍卫们不同那些处在深宫的宫女太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萧稷身长魁梧,正刚硬扳直的站在庙门前,自从陈统领进去禀报,他已经守候多时,久久不见陈统领出来宣他进去。
这不影响他的情绪,他知道,皇上必会找个由头下一下他的面子。
他这几年在军中的威望日显,手里的兵权越来越大,哪怕皇上不多想,朝中大臣也会有微词。
明面上的施威打压,是皇上的手段,做给其他人看,也是敲打敲打萧稷,让他安分守己。
萧稷要是连这点都意识不到,也不可能混到今日的位置。
因而,不管皇上晾他多久,他都有心理准备。
雪越下越大,萧稷的头顶及双肩落满了雪。守在寺外其他人,都是备有伞的,他没有。
有一太监心生不忍,把自己的伞让给他,被他拒绝了。
他笑着谢太监的好:“这点小雪,本将军受得住,用不到伞,你们身体弱,更该当心点才是。”
其实他心里:我常年在外征战,什么样的磨难没经历过?这点小雪,实在是不经看。
一个时辰过去。
皇上的贴身太监安公公才慢慢悠悠走出大殿,跟守在外头的陈统领说道:“陈统领,圣上让您宣平南将军进来。”
平南将军是萧稷的番号。
陈统领赶紧应声出去宣人。
让平南将军在雪地里足足站了一个多时辰,陈统领心里都不知道有多着急,却也没办法,皇上的心思,谁敢胡乱猜测?
萧稷已经大踏步进殿,对着皇上纳头便拜:“微臣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把手里的经书往案上一放,瞧了萧稷一眼。
“稷儿,朕记得,你每年年底都会准时回宫述职,然后直接离开,连自己府里都少回。回晋城那几日,还是住的郊外军营。这年纪了,不着家,你是把军营当自个家了是吧?”
萧稷没想到皇上居然过问他家事,而且还了解得这么清楚。
他一愣神,不知道皇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敢多想,赶紧回话:
“回皇上,微臣的家事微不足道,眼下皇上的圣体跟国事才是紧要的。”
“哦?这么说来,朕倒要谢谢你这位居功至伟平南将军的守护咯?”
皇上的话有些阴阳怪气,连一旁的太监脸色都微微一变,偷瞧了萧稷一眼,见萧稷脸色如常,并未被皇上话里话外的打压而惊慌。
“微臣不敢!圣上肯用微臣,微臣才有为国为朝廷出力的机会。至于居功至伟,实在是抬举了微臣。微臣不过一介莽夫,全靠圣上运筹帷幄,微臣担不起这么大的功劳。”
萧稷不亢不卑的姿态让皇上有拳打棉花的无力感,不愧是他亲自提拔上来的人,能屈能伸。
皇上嘴角扯了扯,但很快又压了下去,没让自己笑出来。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瞬间换了一张冷峻的面孔,继续打压萧稷:
“平南将军,你在南疆驰骋多年,已然有了自己的根基,但军中有根基,跟府里有根基,是另一回事……”
萧稷听得不明所以。
皇上见他榆木疙瘩,话锋一转:“成家立业,成家在前,立业在后,你如今颠倒过来了,立业倒是不错,可这成家,不该耽误……”
这回,萧稷总算是听明白了。
“圣上想让微臣解甲归田?”他开口问道。
皇上脸色微霁,对他的话似乎有些不满。
“怎么叫解甲归田?朕不过是希望你能回晋城安个家,省得你父王年过花甲还没抱上孙,不知道的,还以为朕拘着你成王府呢……”
萧稷明白,皇上是想让他回到晋城,活在皇上眼皮底下,他皇上才好把控。萧稷没犯错,突然削了他军权,会让军中不稳。
让他回晋城,明升暗降。同时又安排其他心腹借着协助他的名义,慢慢架空萧稷的军中实权,这也是夺权的一种过渡方式。
萧稷双腿一屈,跪在地上,拱手跪拜:“微臣多谢圣上体恤。微臣回头就着手安排边疆军中事务,尽快回城复命。”
他这是爽快答应了,孺子可教也。
皇上满意的点点头,这才做出突然想起来的样子,问道:“对了,你,冒雪来找朕,是为着什么事?”
他没让萧稷站起来说话,萧稷还是跪着。这语言行动上的打压,再明显不过。
阁楼上的邹泽白眼一翻,那表情:老狐狸!
施音禾瞪了他一眼:这就老狐狸了?你且看着,好让你明白,自己的对手有多强悍,不是你这种宵小之辈能抗衡的。
邹泽看施音禾那得意的小表情,他翻着白眼,眼珠子转到一边,不看她。耳朵却时刻竖着,倾听皇上跟萧稷的对话。
房梁下,萧稷应道:“禀皇上,微臣冒雪赶来,为国事,也是家事。”
皇上正了正身子,认真注视他:“说说看。”
“禀皇上,是有关前大皇子的事。”萧稷应道。
皇上没说话,早有小僧端上来一壶热茶,贴身太监接过茶壶,把小僧拦在门外。他自己端着茶壶,过去给皇上斟茶。
皇上拿起茶杯,将将抿了一小口,放下茶杯,看着萧稷。皇上的眼神,让他继续往下说的意思。
萧稷很有眼力见,赶紧接着说道:“前大皇子,如今,叫段长风,他当年叛乱失败,侥幸逃生,皇上睁只眼闭只眼,没有继续追杀。可如今,他带着孙女段清子流落在外,感念圣上既往不咎的恩德,想回晋城谋个活路,哪怕做个平头百姓,能带着孤女安然度日……”
皇上脸色一沉,声音多了一份凌厉:“他叫你传话?还是你平南将军自作主张?”
“回皇上,微臣不敢自作主张,是段长风本人的诉求。”
“你又是凭什么身份替他求的这一出?”
“回皇上,微臣不敢。于公,他曾经心思不纯;于私,他不顾念兄弟情分,贸然起事,不管用怎样的身份,微臣都不该为他说话。”
“可你已经说了!”皇上微愠。
萧稷表情平静:“回皇上,微臣只为段清子跟她的老祖父说话。”
皇上脸色微动:“段清子?”
“没错。段清子如今是段长风唯一的孙女,他们不过想求一席之地,得以苟活。微臣只当为一路边的乞儿说句话罢了。”
言下之意,段长风已经把自己列为乞丐,膝下只一孙女,做小伏低到这个地步,已然没有任何威胁。活与不活,全在皇上一句话,连只蝼蚁,也比不上了。
皇上定定看着萧稷。
半晌。
皇上抬头看向贴身太监安公公。
安公公立马上前,伏耳倾听,转而走出殿门,朗声宣陈统领觐见。
陈统领匆匆进门,见萧稷在地上跪着,他也赶紧跪下去:“微臣见过皇上……”
皇上不耐烦的摆摆手:“不必说这些废话。你站起来回话,平南将军继续跪着。陈统领,说说这段时日,段长风祖孙俩的丰功伟绩。也让平南将军这个蠢货开开眼。”
邹泽脸色一变,看向施音禾,他想开口,但哑穴还是封着的,说不出话来。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想让施音禾解开穴位。
他自己努力了好一会,没解开,施音禾点穴的手法,实在诡异,他破解不了。
施音禾用眼神警告他:你是来看戏的,不用唱戏,不需要说话。
邹泽眼神一冷,他已经看出来,今日准没什么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