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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磊从数据室出来,从自己的寄存柜里拿出手机,看到一条陌生的未接来电。

“您进数据室时打来的,大概......半小时前吧。”在石磊提问前,巴里用他带着些口音的英语回答。

在研究所的所有员工里,巴里最勤奋也最踏实,但石磊知道他其实也一直在自学并准备找机会离开这里。

这没什么好指责的,甚至他还会坦诚地跟自己谈这个问题,比那些石磊已忘了名字,总是默默在研究所工作个一年半载就悄无声息调离或辞职的前下属们更让人觉得有人情味。

就像现在这样,巴里放下了手里的工作,很认真地跟他反馈:“您其实不用每次对撞都把手机放寄存柜的,虽然操作规范没更新,但是新换的计算机和软件早就不用把手机放外面了。”

“大概是习惯了吧,问题不大。”反正石磊也没什么紧急电话需要等着接,他的社交关系早因为工作而变得简单稀薄了。

“这周末我还是帮您把新版操作规范赶出来吧,设备更新了您也一直没去管这些琐事,新人总得有个规范管着好些。”巴里又埋下头去干自己的工作了。

这事即使是对这个实诚的年轻人而言,也显得有些殷勤了,那么原因不难猜。

于是石磊问:“哪里的新工作?”

“新德里的航天发展中心,负责空间引力波探测器相关的研究...实话说就是,我父亲帮我找的关系。”

“挺好。”石磊简单地回应。

三体引力波技术的基础架构被解析出来后,成了地球基础科学的新宠,尽管目前几乎还处于完全无法投入实际应用的实验储备阶段,但至少是一个前途无量,充满可能的研究方向。

“我其实不太想太快被调过去,所长,这里的工作节奏和工作内容我都足够熟悉了,但家里催得紧...”巴里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对什么事欲言又止。

“哪一天?”

“下个月回国,交接完月底就能开始那边的工作了。”

“挺好,早点适应。”

石磊对这个消息并不意外,以前甚至有研究员旷工失联一周后才由新单位来谈人事问题的情况,巴里讲的事对于石磊而言也快算得上习以为常了。

对话结束,石磊在沉默中思索是否要顺着这个号码打过去,万一是谁有什么要事呢?

“不试着挽留一下吗?所长?”巴里突然发声,似乎对石磊的平淡反应有些无奈。

“挽留没用,只会把事情变得更糟,好聚好散就行。”石磊放下手机回答道,他想起很早以前一次不愉快的挽留和拒绝。

这显然不符合巴里预期的回答,于是他叹口气,自顾自地说起来:“我小时候很喜欢对撞机的额,当时家里去瑞士旅游,返程时父亲指着飞机窗外的一块地告诉我,地下一百米的深处,有个27千米长的真空管道在把粒子加速到像光一样快,当时我觉得这棒极了。”

“我猜现在看来没这么棒了。”石磊努力迎合话题,想不让这个罕有的好员工一个人尴尬,但看起来他不擅长这个。

巴里没有生气,他早就知道自己的所长是个没什么激情的人,于是他又无力地叹口气,埋头进自己的工作去了。

...

“是的,这就是计划的一部分。”大壮第四次在紧急会议上跟这些人强调,尽量压抑自己的不耐烦。

“那么这是否可以视为是面壁者陈大壮承认私自参与这场最大规模的有组织逃亡计划,支持逃亡主义,适用面壁者权利修正案,面壁者所为超出面壁计划所需,各国可以按照自身国防法案对此作出合理应对?”中国代表是目前会议里唯一还在用官方措辞讲道理的人,大部分代表都已经将焦虑和愤怒用动作言语表现了出来。

于是大壮又耐着性子回复一次:“不能,再说一遍,我是来阻止和彻底结束社会对逃亡主义的幻想的,各位,让维德先干,然后交给我处理。”

“任凭他当着全世界70亿人的面,花上好几年堂而皇之地逃出太阳系,而全地球都只能看着,祈祷你这个混蛋可以再现神迹!?”美国代表用近乎威胁的口吻对大壮说,比之前任何一次面壁者会议时都要咄咄逼人。

“是的,虽然不需要好几年。不然你们能干什么,先生?现实就是你们从阿拉斯加到夏威夷的洲际导弹基地全在那些天基激光武器拦截范围内,这一点,我想西伯利亚那些在半空中被激光熔毁的白杨导弹足够有说服力了。”

大壮扶额,这种无意义的争执已经持续了一个小时,而三个小时前,俄罗斯无预警发射出去的两枚洲际核导弹被pdc的激光拦截坠毁在了西伯利亚。

就是这次攻击pdc轨道总部未遂的行为让维德越了界,俄方称当时的导弹熔毁高度正好卡在海平面上90公里左右,是国际公认的国家领空高度,俄罗斯可以将其视为对本土的攻击行为。

在此之前,大壮想的是这三天和地区主要势力领导人分别洽谈相关情况,慢慢把这个计划告诉地球高层,再想办法处理舆论相关的问题。不过事件到了宣战的程度,一场全球主要国家全部参与的紧急安全闭门会议就被迅速组织了起来。

“你还打算欺骗我们多久?陈先生,你在维德执行计划前突然从冬眠中提前苏醒,现在又明显带着情报试图跟我们谈判拖延时间,所有证据都指向你深度参与了这次叛乱!”法国代表在努力给维德的行为定性,期待大壮接话。

那就接他妈的吧。大壮的耐心被磨完了,他用左手义肢狠狠地一掌拍在桌上,周围那些代表或领导人的投影被震得熄灭了一瞬间,实木制桌面出现一个清晰的掌痕。

巨响让吵闹的会议暂停了一瞬,大壮把脸贴近摄像头,咬着牙说:

“我他妈尽职的欺骗还得持续至少三百年,朋友,骗到人类本身有能力去面对三体人、面对宇宙为止,没法请病假那种。要是你们中有一半人够争气,或许我能早几年解脱!

“要怪请去怪你们的前任吧,问罪的时候再带上我的那一份质问,问问他们,也问问你们自己:为什么才过了十年,我们这几个被迫选出来给这个世界级危机担责的倒霉蛋就需要被当叛徒质疑?

“问题你们等下再问,我来好好跟你们坦白下你们想要的真相吧:我半个月前被人强制唤醒,过程规范到被迫截肢,因为有人睁着眼睛花着钱喂出了维德那个怪物!人家都准备逃出太阳系了才让一个非政府机构来把我唤醒,要我亲自横跨太平洋再偷渡到外太空去跟那个疯子谈判!

“而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从维德那儿搞到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然后你们说:‘不干,就是得拿上个世纪的武器去跟布满赤道轨道的激光武器拼,再想办法把那个能解决问题的家伙扔进牢里’。

“那我还劝你们什么?等着维德得逞启航,然后地球社会因为头顶的激光带来的威胁四处暴动,最后自己把自己内耗致死,留下一个宜居星球给三体人吧!”

其实大壮这一大段情绪化的输出里大部分在唬烂,这一系列的事件和领导层会出现的反应都还在大壮预期内,大壮确实很烦躁但不至于情绪失控,这些官员和代表也不会单纯被情绪感染。

但在人们乱做一团时,声音大永远比讲道理更有效。

“那您最好现在就把您的计划不加隐瞒地说出来,大壮先生,这很重要。”日本代表是个老头,他用像是卡了口痰的浑浊嗓音示意大壮说出计划。

你看,他们终于舍得放下无意义的争吵和定性,开始谈论解决方法了。

于是大壮装作还在气头上的样子,开始了日后被认为是两个文明间的第一次事实性战略级欺骗:他将那个表面上让维德去送死的计划在会议上讲了出来。

毕竟在此之前,大壮对三体人的一切交流都建立在完全了解对方意图和基本情报透明的基础上,关系更类似胁迫。而现在,三体人在政策和策略上的进步与改变已重新让两方文明的决策都变得不透明,以面壁人的角度来看,他们终于开始了相对公平的互相欺骗的对决。

大壮说完他的“真实计划”,会议上的所有人都看起来很满意。

他们当然会很满意,这个计划不仅可以极大打击潜伏在社会各处的逃亡倾向者,还能除掉维德而不脏了各国政府的手:毕竟是面壁者自己承认他要当这个“杀人犯”的。

而随着以维德为首的pdc核心层“被杀死”在太空,地球将出现大量权力真空,这都将是他们的机会。

甚至很有可能,他们中的某些人刚刚从“逃亡计划居然没有我这样的精英”这类焦躁和愤怒情绪里解脱,不过大壮不在意了,这些观念需要时间去慢慢抹除,而大壮至少在现在还很缺时间。

...

“所长,您下班有看到最近新闻上在传的那些事了吗?”巴里脱掉外套,还是打了个喷嚏。研究所纬度初秋的冷风让习惯南亚次大陆气候的他感到颇为难受。到了恒温的地下才稍微感觉好受些。

“pdc总部陷入静默,各国官方都在紧急联系?”石磊正在整理一套打印出来的纸质撞击数据,没有抬头,但他知道巴里指的是什么大新闻。

如今的电子档数据已足够安全方便,但所长还是在不算太忙的工作中抽出时间去整理了一份纸质备份,巴里见过储藏室里塞了整整大半个档案架的文档,很难评价这是石磊的严谨还是古板导致的。

“那是前天的新闻了,所长,现在网上在传的是,pdc总部卫星的轨道上似乎多了好多太阳能板,而且越来越多,刚刚来上班时,我发现就算在这,也已经能在地平线上看到那些反光的结构了。”

“几年前第一个轨道核电站与激光中继器架设好的时候,大家还在传他们是维德清除人类的攻击性武器。”石磊摇摇头,他向来对这种新闻无感,反正就算维德真要毁灭地球,烧穿研究所头顶的三十米地层也得有好一会儿,够他做好心理建设了。

巴里习惯了石磊这种把话聊死的回答,继续这个话题:“按照现在那种我们这都能在清晨肉眼可见的太阳能板的规格,还有最近传得很火的之前大量纳米材料往太空电梯集中的消息,说不定是某种太阳帆驱动的逃亡飞船实验,因为可能性太大,各国领导层和富豪们都在最近紧急露面直播,想要辟谣呢。”

“他们没那么傻,巴里,太阳帆或者激光帆飞船的加速周期太长,我们的飞船生态循环技术也还没达到支撑远距离星际旅行的程度,三体人到达地球还有400年,他们没必要放弃地球上的优渥生活去冬眠跑进太空,你总不能觉得他们会为了‘保留文明火种’而去冒险吧?来,帮忙把这份档案放进档案架,我编好号了。”石磊把手里的档案递给巴里,结束了这个阴谋论一样的话题。

但是当天傍晚下班时,石磊还是不自觉地开始抬头望向地平线,试图寻找那片吸引了全球目光的“太阳能板”的踪迹。但或许是时候不对,pdc总部的轨道不在可视范围里,只有一些如今看来已稀松平常的环状核电站悬在天际。

但他却似乎感觉轻松了些,毕竟真看到那片反射着阳光璀璨闪亮的光帆,也就意味着石磊终于凭肉眼找到了pdc总部的位置,而他总会有一种如果看向那个位置,就会隔着上百公里和某人对上视线的错觉,反而让他有些隐隐不安。

于是他呼吸一口初秋已带着些寒意的清新空气,又把视线移回了地面。

...

明雪在葱香味中醒来时,已是中午,她能隐隐听到隔壁厨房炒菜的声音。睁开眼,天花板上印出的阳台地砖反射的阳光,意识到自己又睡了一个长到不可思议的懒觉。

她在被子里翻个身,闻到些微枕头上传来的沐浴露和激烈运动后留下的汗味,还是不太相信自己前几天醒来时还是在医院有些发硬,弥漫一股冷冰冰药剂味儿的医院。

她掀开被子,从床上爬起来,稍微拢了拢头发,正好看到大壮将两盘蛋炒饭放在了桌上。

“终于醒了啊?这是昨晚剩的米饭,想了想这顿是早饭中饭一起吃,就没热昨晚做的大菜...先去洗漱啊笨蛋。”大壮说明到一半,抢走明雪刚刚拿起的勺子,开始说教起明雪的习惯来。

“谁让你炒这么香的,总不能怪我吧。”明雪缩缩脖子,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企图蒙混过关,但大壮没有松口,她只好去卫生间开始洗漱起来。

“你是贤者时间了吗大壮,居然对我这么绝情!我很饿诶。”明雪一边刷牙一边口齿不清地抱怨。

她听见大壮正在整理床铺,然后开始了一长串唠叨:“这是习惯问题啊习惯问题,明明在外面都表现得很有礼貌来着怎么两个人的时候可以比我还邋遢啊,而且早上起来你不会觉得口干吗?至少洗漱完喝杯水再说啊...”

是啊,明明一个人的时候我都能撑着自己好好生活,怎么跟你在一起就能完全放下这些顾虑呢,总不会是我刻意想听你在耳边一直唠叨吧。

可是镜子里的自己确实露出了藏不住的笑容。

明雪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冬眠醒来之后,大壮告诉她不必再像以前那样断掉一切传统通讯,因为公开的立场保持距离,而是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一起开始行动之后,她突然就觉得有什么重担再也不会出现了。

只要知道大壮还能在旁边,她就有一种无与伦比的安心感。

就像这两天安稳到不真实的酣眠,在还和母亲一起生活时,她就需要为妈妈偶尔的半夜哭泣和偶尔会在半夜传来的争吵声而惊醒,之后求学时的学习压力和Eto时期需要警惕安全问题的情况也让她的睡眠质量处于一种不太好的状态,可明明一直认床的她,这两天却在大壮均匀的呼吸声中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安心睡眠。

“怎么,幻灭了吗?”明雪边开玩笑边开始洗脸。

大壮想也没想就回答:“没有哦,比如咱们身体契合度不是意料之外的高嘛,嘿嘿。”

“可是某人昨晚两次就结束了怎么说。”

“因为我们前天通宵了四次啊...”

“因为某人可是很自信地说二十多年积累来着。”

“...还是吃饭吧...”大壮的声音有些无奈,然后是勺子擦刮餐盘的声音。

明雪简单地将头发束好,坐上了餐桌。两人开始从cco的重新整合聊到蛋炒饭蛋液要不要提前加盐,悠哉地吃完了这份简单早餐。

明雪主动去洗锅洗碗时,大壮提醒她这处临时住宅在今天下午维德的激光帆卫星——现在按用途,该叫飞船了——正式开始全功率推进后就不会再启用了,扔在这里等工作人员处理就行。

今天之后,他们俩都得忙起来了,从不同的方向对维德叛逃的事件定性,将pdc本身和维德领导下的叛逃者切割,尽全力保留下pdc耕耘多年的政经产业和独立性,再扶正cco这个全球性的非官方组织。

而等维德准备好出发这两天,是大壮用面壁者特权和明雪冬眠苏醒后需要静养做借口给抽出来两人独处的“假期”。

“我知道我知道,你念了好几遍了。但是我想把这一天认真过完,大壮,从加入Eto后我就没想过能有像正常人一样平静生活的机会了...”明雪话说到一半,觉得有些矫情,又止住了后面的感慨。

“我也觉得像做梦一样,外星人入侵、冬眠到未来、有一个梦想中的女朋友...”但大壮还是接话了,虽然和她所想之事没什么关系。

“不,不是做梦,大壮,更像是相反的事...”明雪一瞬间没想到恰当的形容。

“就像一场梦刚刚醒来一样。”大壮从后边把头贴上明雪的后颈,将脸贴近她耳边说。

明雪也微微偏头,配合对方蹭了蹭。真奇怪,他们真正有时间亲密接触的机会只有这两天,但两人无论是习惯还是要说的话却都似乎有了异常久远的默契。

“就是那种感觉。”明雪感觉到他脸上有些微粗糙的胡茬,有些痒痒的。“和这两天的日子比起来,我过去的所有回忆都变成了迷幻又荒诞的梦,伤心的和焦虑的都太极端,现在这种感觉刚刚好,和今天的好天气一样真实。”

...

除去在舰桥的观察员,瑞秋觉得自己应该是第一个注意到光帆异样的船员。

她的专业与能力在一次仓促启航的宇宙航行中没什么用处,已经申请了冬眠,但临时接驳上的大量冬眠舱似乎还没调试完成,她只能跟大部分船员一起保持在一种“随时待命”但其实根本没有工作可干的状态。

距离飞船启航已经两周,维德仍没有允许和地球的通讯流通,虽然明白这对稳定大家心境很重要,但大部分人心中的希望和一腔热血正像舷窗外那颗逐渐微小黯淡的蓝色星球一样逐渐远离。

他们现在已经接近火星轨道,即使考虑到他们出发时有六十多个外挂的一次性推进器轮流提供初始加速。这一逃离速度也比大部分人类宇宙飞行器都要快,因为他们的主要动力源来自地球,不用考虑节省燃料,自然也就可以不采用霍曼转移轨道那样耗费时间节省燃料的轨迹,以直线在星际目标间移动。

大部分无事的船员喜欢待在聚集在船尾,那里的观察窗可以肉眼看见如今已是一颗显眼蓝色亮星的地球。但瑞秋却下意识地害怕着去注视那颗越来越远的家乡,所以面对着大片光帆的船头舷窗几乎就成了她的专用特等席。

这片比飞船大上百倍的光帆群用极细的纳米支撑杆互相串联,大致以一个极小的曲面弧度均匀分布在飞船四周。但反而在中心镂空,毕竟被空间站本体遮挡,从地球发射的激光并不能在中心产生够大的有效推力。

这就让光帆整体从远处看是一片八角的空心雪花状物体,在其才开始脱离地球轨道的那几天,如果角度刚好,在地面上人们就能看到这片在空中反射着金色阳光的巨大雪花。人们看着它每天不可逆地变小,并诅咒其上的叛徒。

不过瑞秋不知道这些,因为空间站飞船本身不是为星际航行建造,因此其实其载荷比低得吓人,光帆的规模也比理想情况大上几乎一倍。因此光帆组在极近距离看起来几乎是无限延伸的,即使在太空中没有空气遮挡,目视距离极大增加的情况下,瑞秋也没有从正面狭小的舷窗上望见光帆的边缘。

为了平衡重心和方便控制完整光帆组,飞船本身和光帆也隔了数百米的距离,让瑞秋的视界中正好能看见那个巨大的空洞,空洞中是他们航向的太空,而周围是巨蛇鳞片般偶尔折射到太阳光芒的光帆。

而当瑞秋的眼睛适应了空洞里最纯粹的黑,和光帆反射的,滋养整个文明千万年的恒星光芒后,她还能找准角度发现那些连接光帆与飞船的纳米材料线缆。

尽管理性上知道这些线缆的作用除了操作光帆组,主要就是拖动飞船前进,但瑞秋就是会不由自主地想着这些细到忽隐忽现的东西像是枷锁,把飞船上所有人的命运给捆绑了起来,就像从五千万公里外的地球射出的看不见的激光,不可阻挡地将他们推往目的地。

他们像是地球放飞的一只巨大风筝,看似在天空飞翔,但当放风筝的人手中的细丝被绷断,等待风筝的只能是坠落。

而且维德甚至还没有告诉大部分人目的地是哪儿。

无论哪件事都让瑞秋感到不安,飞船离地球越远,这种命运被掌握在别人手里的压力就越大。她觉得自己或许会在冬眠舱调试好前就崩溃。

所以在察觉到视野内那个规则圆形空洞的轮廓开始出现微妙的扭曲,代表光帆的阵列出现异常时,她甚至松了一口气。

早就该断了,风筝线。

那是地球在激光中继器的能量还足以熔毁纳米材料的临界距离前突然加大功率,强行热熔碳质纳米线缆造成的结果。光帆本身就以反射激光为设计初衷,因此耐热性极高,但纳米线缆不是。

如果瑞秋继续在窗前观测,就能看到连接光帆阵列的纳米线缆逐一崩坏,而失去约束又极其轻薄的光帆组件如同蒲公英般先于飞船散向宇宙,真正如雪花般溃散、旋转,因为旋转的单一光帆组件总会在某一个角度将折射的阳光送进视线,因此如同整个宇宙开始闪烁起绚丽金光的画面。

但飞船内响起的警报打乱了一切,维德大致向船员们解释了当下的处境,还是那副冷酷的声音。然后他要求人们赶紧进入冬眠舱进行紧急冬眠程序以减轻飞船消耗,紧急对策小组会在局势稳定后唤醒各位。

因为瑞秋总是在离舰桥相当远的船头,因此等到她以甚至有些散漫的态度赶到空间站另一头的冬眠舱接驳处时,她才发现这里还有整艘船将近五分之一的成员正沉默地聚在一起,他们的中心正是维德。

好多人,他们在想可怕的事情。瑞秋轻松地想,甚至嘴角勾出一个微笑。

她在从舷窗处赶往这里时终于解除了最后一丝来自地球的无形束缚,于是任由不再有桎梏的思绪飞驰,畅想将要迎接的,真正属于这群被地球遗弃的叛逃者的命运。

地球切断了对他们的推进,飞船没有补充核反应堆的能力,他们现在正因为惯性而快速远离地球,这些都宣判了他们的境地。

于是她轻而易举地看到了宇宙中的真相一角:残酷,理性,又绝对。但是绝对意味着不会有不确定因素了,这反而令她安心。

这是大壮在一开始没想到,而最后也无法找机会隐秘传达给维德的一件事,但这注定会发生:在和地球彻底断绝联系之后,这些叛逃者中的一部分在冬眠之前一定会悟出黑暗森林的真相。瑞秋是其中之一。

十一分钟,她从舷窗处来到这里花了十一分钟,但她却从宇宙中学到了一些让她彻底蜕变的知识。

她从沉默的人群中穿过去,此时光帆已几乎都脱离了飞船,飞船开始只依靠惯性前进,于是舱内恢复了完全失重。她浮在空间里,看着还沉默着的人群,一张张审视他们的脸,有人脸上有汗,有人嘴角微微抽搐,有人正在擦泪,但所有人眼神的最深处都有了一份沉静和决然。

维德也将这些看在眼里,他清清嗓子,说:“人数比我想得多。”声音明显有些颤抖,这种语气对他而言几乎不可思议,他居然在克制自己的激动。

维德也是在空间站启航后才理解的这一点,但因为他比所有人都更早知晓飞船注定的命运,所以他在启航一周后就理解了“黑暗森林”的基础准则,甚至以此反推出了大壮那些“荒谬”面壁者计划的用意。

同时,他也临时决定了将刚维护好的冬眠舱暂停运行,而特地等到光帆被毁这一天突然开放,来筛选出这些在短时间内理解了残酷真相的人:先进入冬眠舱的人将失去一切反抗能力,即使醒着的人要抛弃他们。他们也无法反抗,而理解这一点的人必然会希望自己不是先冬眠的那一个。

所以当还有近百人还站在自己面前时,连维德也开始为人类在数世纪以后能拥有这么多理解真相者而激动起来。

当然,此时的瑞秋不知道这一切,她如果一开始就在冬眠舱周围,估计也会在人群裹挟中开始选择冬眠,她能有足够宽裕的时间去悟出宇宙的这个简单法则,很大原因取决于运气。

于是她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看着维德在那里象征性地举行了一次投票,来选出这个刚刚新生,又即将在太空窒息而死的新生群体中的领袖。

结果当然就是维德本人。所有人都想着该先切断哪个冬眠舱的供电,又该从飞船上的哪些舱室回收足够多的能源与物资,来延续他们已被宣判死刑的命运。谁是那个真正去干的人无关紧要。

“左边,左边的冬眠舱有备用线路,可以绕过飞船中控系统优先供电,即使空间站在系统层面断电后也可以持续运行,我们已经被地球彻底抛弃,空间站的简单维生循环系统即使一直正常运转也只够目前醒着的人生存二十年,但冬眠并切断其他设施的供电可以把我们维生的时间增加到四千年左右。”维德解释道。

瑞秋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在近百人默契的沉默中,她的笑声刺耳又突兀,但她已不再在意那些事情。她问维德:“那是等外星人来唤醒我们吗?”

就像终于决堤的山洪,被瑞秋这句话引爆的情绪,伴随着关于逃亡决策的疑问、对冬眠舱系统供电的隐瞒、地球供能方面的稳定性质疑、空间站长期生命循环系统的简陋、维德对地球情报单方面的封锁等一系列问题,被人们提出来质问维德。

大家在进入死境之后,突然也都有了跟独裁者维德争辩的勇气,虽然这已经只剩下了情绪发泄的价值。

但还能站在此处争辩的也都是足够理智的人,当初选择逃亡时也确实是他们自愿的选择,于是争论也很快安静下来。而此时的沉默,代表着他们默认了维德的提议。

在宇宙尺度上而言,20年和4000年的差距不大,都太短暂了,但即使是面对趋近于无的希望,幸存者们还是选择了后者。维德的独断又一次赢得了残酷的胜利。

“决定好了吗朋友们?冷库还有最后几份自然肉,谁想在冬眠前最后吃顿好的?”瑞秋提议,她清晰地理解现在凝重的形势,但她觉得那不如一顿烤肉来得实在。

回应她的人比想象中多,在面对死亡时,一切都变得不再奢侈。于是在陷入死寂前,这些人像坦然迎接诸神黄昏的战士般,在他们的瓦尔哈拉尽情地饱餐了一顿。她以为人们会更疯狂,但也仅此而已了,甚至在料理机自动分发食物时,她听见有人在道谢。

看来大部分人准备带着体面陷入这场通往死亡的长眠。

而到瑞秋返回冬眠舱,她看到维德正和几个追随者在从左边的冬眠舱中转移一些已在药物作用下陷入沉眠的船员,将他们从左边冬眠舱移植右边的空位。如此才能在左侧休眠舱空出容纳所有人的位置。

本来只需要把这些注定活不下来的人放进一些密封舱室,任其因为窒息或者失温死亡即可,但维德还是很尽心地将他们转移到了右边的冬眠舱,甚至替他们设置好了正常的冬眠参数。

“死前突然记起的仁慈,嗯?”瑞秋揶揄到,但维德只是很认真地将最后一名船员转移至右侧,并不理会。

有人报告,系统的强制关机断电已设置在十分钟后开始,瑞秋抢在他人之前给自己选了个编号看起来顺心的冬眠舱,完成这毫无意义的举动后,开始等着其他人也各自到位。

这是还醒着的人中自然学会的默契,没人想看到在自己进入冬眠舱后还有人醒着,同步进入无法从内部解开的冬眠舱是这群即将死去的新人类理应遵守的礼貌。

维德去右边冬眠舱又检查一遍后,最后一个到达自己的位置,然后在其他人还在用眼神互相示意揣测时,自顾自地从内部关闭了舱室,率先进入了冬眠准备阶段,就像睡前关掉床头灯一样轻松自然,仿佛相信自己还能醒来一样。

彻底的怪人。瑞秋撇嘴,然后空间站的系统准时断电,整片空间陷入黑暗,某种早被大家习惯的背景噪音,或许是空气循环系统吗,或许是某种电机声也缓缓停止,只剩下冬眠舱处的灯光还亮着。

不知是谁起的头,“五...”

等倒数到“三”的时候,近百号人已经开始用默契的声音一起倒数了。

“一。”瑞秋直到最后一个数字,才轻轻跟着念了出来,然后关上了冬眠舱的舱门,她确定所有人都同步关上了舱门,毕竟在这种情况下已失去了不冬眠的意义。

已经迭代成吸入式冬眠辅助剂的喷雾从她脸颊两侧喷出,她吸入这种有些廉价汽车清新剂味道的气体,任神经被其麻痹陷入沉眠,然后欣然等待在数千年后因为机器缺乏维护或者核反应堆熄灭而降临的死亡。

这一切都被持续跟踪空间站的两个智子监视着。它们已经确认了空间站事实性沉默,程序上也不可逆,空间站前进的方向上除了小行星带没有任何其他星体,更不具备向外传送信息的能力。

包括每个人的冬眠舱程序和系统,智子都进行了排查,确保不会有人因为隐藏的机制醒来唤醒整个空间站——即使唤醒也无所谓,空间站上没有足够改变航迹的推进装置,甚至没有还在运行的定位系统,相比起“阶梯计划”中那个无用的人类大脑,这个空间站的区别也只是更大一些。

接着三体人的战略部门推定,维德之所以欺骗还醒着的最后一百多位船员,实际上左右侧冬眠舱都还在正常运行这件事,只是维德随口编出安抚人心的说辞,甚至这还会加速空间站电量的消耗,对局势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也就是说,大壮确实说服维德,完成了他的自灭,也以一场表演,向地球展示了逃亡的后果,它们和大壮的交易,以一种意料之内的方式完成了。

于是在空间站陷入死寂的三小时后,全世界知晓维德的逃亡计划失败的两小时前。巴里震惊地看着手里最新的符合理论结果的对撞数据,给石磊打去了电话:“所长,我可能,还想留在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