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说时,江上影才恍然想起,他年少时,其实是见过谢枝的。
瘦小的小姑娘被一群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小孩按在冰冷的河水中,等到天色黑沉了,一群小孩嬉闹着跑回家,只剩小姑娘被留在了河里。
那时谢枝不过十岁,因为身体弱,长得比同龄人瘦小不少。所以在被人七手八脚地按在河中时,她根本反抗不过来。
等到人都走了,她才拖着湿答答的身体爬上了岸。
那时是深秋,就算是穿着干衣走在冷风瑟瑟的黑夜里都会冻的手脚发凉,更何况谢枝当时身上穿的还是湿衣。
没走几步,她几乎被冻的牙齿打颤,头脑发晕。
“病秧子!”
“丧门星!”
“一出生就带病,说不定会传染,我们离她远一些。真是个祸害,以后肯定会害了她家里人的。”
“都这么一天了,也没见她家里人来找她,肯定是被扔掉不要了!我们也不要理她!”
半大的孩子没什么是非观,听着身边大人的话也学着说。
不过不同的是,大人知道躲着说,小孩子则会大声的,当着人的面说出来。
谢枝听了一天各色各样的辱骂,原本气愤的心也被冰冷的河水给泡冷了。
她会害了身边的人吗?
她停下往回走的脚步,神色茫然地看着黑漆漆的前方,渐渐的,眼眶发红,眼泪蓄满了眼眶。
一滴又一滴。
滚烫的泪水砸在她的脚背上。
谢枝转身往反方向走。
她的病会传染,她不能害了爹爹他们,她不能回去……
江上影回想起,他是在一条河边遇上谢枝的。
小小的姑娘抱着腿坐在河边哭,他当时刚和父亲吵了一架被赶出来,气闷的他骑了马在军营周围四处乱逛,逛着逛着,猝不及防就碰到了谢枝。
大半夜的听到哭声,是个人都会被吓一跳。
他大着胆子凑过去,发现是个活人后才松了一口气。
“喂,你怎么了?”十三岁的少年还学不会关心人,只会硬邦邦地问。
谢枝从膝盖里抬起哭的红肿的眼去看来人,只见一名表情十分凶神恶煞的少年站在她对面,眼神还是十分不耐。
一眼,就把谢枝吓住了。
“你是哑巴吗?”江上影压了压眼,冷硬地问:“问你话不知道回答?”
少年时候的江上影惹天惹地,打的就是一副见谁都会上去打一架的姿态。再加上当时他还未长开,锐利的眉眼挤压在一块儿,稍一皱眉,就是一副能吓得三岁小儿止啼的模样。
更凶了。
谢枝被吓的泪水止不住,哆哆嗦嗦地回答:“我……不是哑巴。”
江上影啧了一声,“不是哑巴就好,问你呢,大半夜在这儿哭干嘛?”
伸手指了一下谢枝还在滴水的湿衣,他道:“怎么?想投河又不敢啊?”
“……不是。”谢枝缩紧了身体,小声地说:“是被人推进去的。”
四周空旷,河水潺潺流淌,谢枝的声音又小,风一吹,江上影就不怎么听得清。
“你说什么?”他往前几步凑近了些。
谁知谢枝突然像被踩住尾巴的小猫,一下就弹开了,“你,你别过来,我生了病,会传染的。”
这下江上影听清了,他猛地捂住口鼻往回退了几步,“那你不早说!”
谢枝低头捏着裙边,说:“我……没想到你会突然凑近……抱歉。”
两人一个站在岸上,一个站在倾斜的下坡,江上影仔细审视了一遍眼前这个染了病了小姑娘,他仍旧是捂着口鼻,问道:“你生的什么病?”
谢枝:“……”
江上影道:“天花?麻风病?”
谢枝垂着头:“……都不是。”
“那是什么?”江上影问。
“我也不知道。”谢枝说:“大夫没说过我生的病叫什么。”
“大夫既然没说,那你怎知道你生的病是会传染?”江上影慢慢放下捂住口鼻的手。
染了瘟疫的人他见过,就算染病的程度轻,也决不会像眼前这个人一样,还能好好站着和他说话。
该不会是这小丫头诓骗他的吧?
莫不是故意戏弄他?好见他出丑?
谢枝面上没有江上影所以为的被戳穿的惊慌,反而是垂着眼有点伤心地说:“是他们说的,他们说我生的病会传染,会害了爹爹他们……”
眼前的小姑娘似乎真的很伤心,没有故意捉弄他的嫌疑。
江上影沉默一瞬,道:“他们是谁?”
谢枝抹掉眼泪,说:“军营里刘副将叔叔家的二胖,何将军家的大丫……”
谢枝一个一个数出来,江上影默默听着,发现谢枝哭的昏天黑地,脑子倒是清楚的很,竟然数出了十一个人名,还不带重复的。
他道:“他们说你就信,你是傻子吗?”
军营里那群小孩他见过,一个两个都被父母和手下的兵宠坏了,见着人就张嘴骂。
前几日见了他还说他是有人生没人养的野种呢,气得他当场就把那小孩给揍得鼻青脸肿的。
指不定眼前这丫头也是被他们欺负了,还傻乎乎地信了别人的话。
“啧,别哭了。”谢枝可怜兮兮抹泪的样子让他看了十分烦躁,他几步上前抓住又要退开的谢枝,从身上掏出一块帕子,胡乱的往她的脸上抹,用的力道又大,几下就把谢枝鼻子都擦红了。
谢枝被人摁着头擦,想躲也躲不掉,“……”
“走吧,我送你回去。”给人擦干净眼泪,江上影大手一挥道。
谢枝犹豫:“唔,可是我的病……”
“什么你的病我的病,他们就是骗你的你不知道吗?”江上影骂骂咧咧道:“大夫都没说你生得病会传染,你去信一群比你大不了多少的孩子,真不知道你的脑袋长了是当摆设还是干什么的。”
谢枝被骂的说不出话。
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她只是怕会连累爹爹他们而已。
“会骑马吗?”江上影把人拉到他的马前。
谢枝摇摇头。
“你不是军营里的人吗?怎么连马都不会骑?”江上影一边把人抱上马,一边道。
“我没学过。”谢枝被江上影放在马上,感受到胯下马儿的发烫的皮肉,她不禁有些紧张。
江上影带着谢枝的手握住缰绳,驱动起马儿,他掌控着马儿的速度,让它不至于一下子狂奔起来吓到谢枝,“啧,那这样好了,我教你。”
谢枝意外:“啊?”
“啊什么啊?我都没教过别人呢,你该感到荣幸才是。”江上影道。
谢枝不大想要这个荣幸:“……”
“要不要学?”一骑马,江上影语气都不禁兴奋起来。
“……那好吧。”谢枝道。
江上影把缰绳放进谢枝手里,自己又握住她的手,道:“那你可得好好学,还从没有人能让我主动教她呢。”
谢枝道:“我……尽力。”
深夜,一匹骏马在草原上缓缓走动,不多时,又扬蹄疾驰。快速的奔跑带起疾风,冷风扑打在脸上,却一点也没降低少年少女纵马的兴奋。
策马跑了几圈,等兴奋降下来,江上影才伸手拉了拉缰绳,让马儿慢慢地走着。
“倒是小看你了,学得还挺快。”江上影道。
冷风吹得谢枝小脸红彤彤的,她谦虚地说:“你教的好。”
实际上江上影没教多少,只是把缰绳塞到谢枝手里,跟她说若是不好好骑,他们俩都会掉下去。
不过江上影倒是没发现自己那简单粗暴的教法,反而听谢枝这么说还有些沾沾自喜。
“你叫什么名字?”两人一起骑了大半夜的马,这会儿江上影才想起问人的名字。
谢枝想了想,说:“我叫谢生生。”
她当时倒没想隐藏身份什么的,只是周围的人都这么叫她,她听习惯了,就没想到要把大名和江上影说。
“我叫江上影。”江上影道:“这些日子我都会在军营,若是那群人还欺负你,你就来找我。”
一夜的相处,他觉得这个叫谢生生的丫头十分合他眼缘,所以自动把人划归到他的范围之内。
以后,就由他来罩着她!
谢枝愣了愣,笑着点头,“嗯!”
“你这身上的湿衣服是怎么回事?湿答答的,都把我的衣服也沾湿了。”
听见把江上影的衣服都弄湿了,谢枝连忙往前倾,解释道:“他们把我推到河里,不让我出来,所以衣服才全湿了……”
“啧,欺人太甚!你放心,等我回去就替你出气。”江上影说着说着,又顿了一下,颇有些不解:“不过你怎么可以任由他们欺负你呢?虽说我以后会罩着你,但若是我不在了,你也得自己强大起来,把他们都欺负回去啊。”
谢枝嗫嚅:“……我有反抗,可是他们人太多了……”
江上影想想,那倒也是,对方十几人,谢生生才一个,人多势众,谢生生确实打不过。
他十分认真地给谢枝出谋划策,“那这样,以后他们再欺负你,你就见机行事,若是打的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先忍一时,之后再报复回去!”
“嗯。”谢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唔,不过还是得教你练武才是,得自己强大了别人才不敢欺负你……”
江上影仍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忽然听谢枝道:“谢谢你,江上影。”
江上影一下愣住了。
“还是第一次有除了家人以外的人会这么护着我,为我着想。”谢枝垂着眼道。
江上影眸光微闪,继而挪开眼不再看怀中的小姑娘,他挠挠头,眼睛四处乱瞟就是不敢再看怀里的小姑娘:“这算什么,反正那群小屁孩我很早就想教训一顿了,不过是顺带,顺带……”
谢枝笑了笑,说:“还是要谢谢你。”
那夜,两人很晚才回到军营。
本以为之后每一天谢枝都会在军营里见到江上影,但谁知,两人才在军营门口分别,江上影前脚刚走,后脚就被离王的人给带回去了。
一无所知的谢枝还满心欢喜地回去,但泡在河水一整天又吹了一夜的凉风的后果就是,她没走几步就晕倒了。
晕倒的谢枝和被抓走的江上影彻底错过了最后一面。
自此,谢枝再也没见过江上影。
江上影也彻底忘了他还答应过一个叫谢生生的姑娘去替她出气。
多年后,等两人再遇,谢枝一眼就认出了江上影,而那时的江上影早已心许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