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我们这么早就见过了。”江上影黑沉的眸子映出眼前昏睡的人儿的模样,他哑声道:“抱歉,是我不对,我先忘了你……”
忘记谢枝后的每一次再见她时,他其实一眼就能看出她对自己那不加掩饰的恋慕之情。彼时的他只觉得是麻烦,谢枝对他的倾慕不过是和其他人一般看中他的权势地位。
没什么特别,也让他不甚在意。
只是如今再看。
原来,他弄错了。
弄错了谢枝的情意,也弄错了自己的情意。
自始至终,他才是那个心机深重的人。
谢枝依旧未醒。
江上影靠着床头,垂眸注视着谢枝的睡颜,他缓缓道:“那天你和我说不恨我崇光寺设计杀你时,我其实是不信的,杀身之仇,谁又能不怀一丝恨意地去面对呢。”。
他唇角勾出一丝苦涩的笑:“可今夜谢昭的话,却让我想明白了,你是真的不恨我。”
既不恨,也不爱,从那一剑之后,谢枝便自作主张斩断了他们之间的最后一丝联系。
“明知我会杀你,你却还要去,生生,你其实是想借我的手赴死吧?”江上影喉中发苦。
崇光寺那一剑其实就像谢枝房里的兰花,都承载了谢枝赴死的意志。
江上影的唇几度开合,无声的寂静下,他终是一字一顿地吐出了那几个字:“谢生生,你真是残忍。”
若是上一世,他会毫不在意杀了个人,可这一世,他认清自己的心,对她动了情,最后知道她曾死在自己手下,对于他而言,那又是怎样绝望的痛苦。
或许从很久之前他就在后悔,为什么要杀了谢枝。
可直到现在,弄清了谢枝曾经的打算后,绝望,悲伤,愧疚,忏悔,后怕……无数复杂的心情才如泄洪的水一般争先恐后地挤满了心脏。
他快要被悔恨给溺死了。
第二日,天光大亮。
谢枝缓缓从沉睡中醒来,脑子还未彻底清醒,身体上的疼痛就先传了过来。
她皱了皱眉,侧目看见了自己左肩裹着厚厚的纱布。
霎时记忆朝她翻涌而来。
对了,呼延裕朝她射了一箭。
当时她直接疼晕了过去,那后来呢?呼延裕呢?何阳被发现了吗?阿兄有没有受伤?爹爹娘亲呢?
谢枝转头四周环顾,发现这里是她的房间,可除了她没一人在房中。
回来了。
那爹爹他们呢?
“唔……”谢枝扶着左肩起身下床,她才刚醒,脑子都是昏昏沉沉的,脚才站到地面上,身体就晃了晃,她连忙扶住床稳住身体。
眼前依旧是晕的。
谢枝用力闭了闭眼,等觉得眼前恢复清明后,她才放开扶着床架的手,慢慢朝门口走去。
她刚要伸手开门,突然,门一下子被人推开了。
幸而推开的是另一侧,否则谢枝离门那般近,指不定会撞上门。
门一开,谢枝就和门外的人对上了视线。
“……江上影?”
江上影神色怔愣,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真是假,等听见谢枝喊他的声音后,他才回过神,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他一步跨进房内,一把将人拦腰抱起,脚一勾,门咯吱一响,在身后关上了。
他神色自然地把人抱着往回走。
若是谢枝能在头晕目眩中分神去看,就会发现江上影面上有显而易见的开心的情绪。
但是谢枝没有。
“你做什么?”
猝不及防被抱起来,谢枝慌了一瞬,想推开人却又因为眼前开始发晕而无从下手。
等到被囫囵塞进被子里,谢枝从头晕中缓过神来,神色恼怒地看向江上影,刚要开口质问。
却听江上影先一步说道:“生生,你终于醒了。身体可有哪里不舒服?伤口疼不疼?蔡礼说你最早也得晚上才能醒,没想到现在就醒了……”
“……”
谢枝还是不太习惯江上影叫她生生,忍了几下,终究没出言反驳。
她比较关心谢家的情况,“江上影,我阿兄呢?我爹爹娘亲他们还好吧?”
谢枝直接略过了江上影说的那一大段话。
江上影眸中闪过一丝落寞,快到谢枝没有发现,他沉默了一会儿,答道:“嗯,都好。那夜胡人混入猎场,圣上本来要问谢家的责,但因为谢家因抓获奸细有功,给抵了。这会儿谢校尉他们还在军营练兵呢。”
“奸细?何阳被抓获了?”谢枝还没因听到谢家安然无恙的消息放下心,紧接着就听到江上影说抓到了奸细,一时之间,她不知该惊讶还是惊喜。
她怕他们抓错了人,也怕除了何阳,大衍还有更多的奸细……
江上影有些意外,“你竟然知道何阳?”
话一出,江上影就反应过来。
谢枝受伤昏迷的这些日子,他有查过那夜婉妃营帐的火,那火起得无缘无故,在宣帝那里尚还可以用胡人放的来说明,可胡人自进入猎场后的一切动线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胡人根本没理由也没机会去冒这么大的风险。
即使婉妃身份特殊。
是了,自婉妃没像上一世那般中毒而死,他就在婉妃那儿留了个心眼。
谁知,只是一个直觉竟让他查出那么重要的事——胡人在逐步渗入大衍内部。
婉妃只是胡人的第一步,这还是他们目前已知的,说不定,在某些他们尚未察觉的深处,大衍早已被胡人蚕食的千疮百孔。
上一世,他自猎场失踪后一回来便是胡人从南方攻入大衍,还没理清所有的思路就被离王推着上阵了。
然后稀里糊涂的打了仗,战后他也复盘过此事,并从一些蛛丝马迹中摸到了些许胡人的计谋,只是不知为何,每当他稍微有点思路时,线索就会被迅速打断。
于是,他对胡人的所有规划并不大清楚。
所以即使是再来一世,他也只是尽可能地去揪住每一个线索,去设想所有可能,努力去避免前世的重蹈覆辙。
因此,江上影这些日子仔细考虑,猜想谢枝应当是和婉妃做了什么交易,而交易的结果就是,谢枝帮婉妃假死,婉妃告知谢枝关于胡人的消息。
那谢枝知道何阳也就不稀奇了。
果不其然,谢枝说:“婉妃说的。”
对于婉妃的事,谢枝倒不怕和江上影明说,毕竟他们彼此在同一个阵营,若是互相隐瞒来隐瞒去,最后只会让彼此信息不对称,误了事情。
江上影应了声,对于谢枝提到婉妃没多大反应。
谢枝从下往上看了他一眼,恰好和一直在垂眸看她的江上影对上了视线,江上影眼睛狭长,是典型的丹凤眼,内勾外翘的眼型十分凌厉漂亮,再加上江上影瞳孔很黑,垂眸看着人时,无端有一种很温柔很深情的错觉。
谢枝心跳错了一拍。
眼神有些慌乱地从江上影那浓密且黑的睫毛上收回来。
她压下心里异样的心思。
问道:“你说圣上因为谢家捉到奸细而让谢家将功抵过了,那胡人的事,阿兄是知情的?”
“嗯。”方才谢枝有些慌乱的眼神让他高兴,原来她并不是全然对他没有感情。
江上影唇角微勾,他很轻易地就把谢昭出卖了。
“在你从马车上逃走后,谢昭找过我,同我商议了胡人的事。自那日后,我们就设下了这个计策,故意让胡人混入猎场的守卫里,表面上我们是被捕的蝉,实则我们才是那最后的黄雀。”
“那几日,谢昭故意松懈,何阳一见谢昭那儿有可乘之机,便主动向谢昭示好。察觉到何阳的异样后,谢昭顺势把他收做了亲卫,又假装不注意在何阳面前透露了围猎那日的守卫布防和圣上的位置。”
“果然,何阳将这些透露给了呼延裕。当日呼延裕以为猎场守卫松散,带了许多胡人精兵前来,而我们早已设下圈套,于是我们便以包抄之势合围了胡人,也抓住了何阳。”
原来是这样。
谢枝听完,沉默地翻过身,背对着江上影。
良久,江上影听谢枝说道:“江上影,我累了,要休息了,你先回去吧。”
气氛一下子截然不同,江上影敏锐的察觉到,他顿了顿,“生生……”
这次谢枝没忍住,她道:“你还是不要叫我‘生生’了,我……听不习惯。”
“……”
江上影脸上原本就淡了些的笑意一下子全消散了,他张了张口,想从谢枝这儿争取什么,最终还是没有。
他黯然神伤,启唇回道:“……好。”
江上影坐在床前的椅子上沉默不语。
谢枝听见身后似有若无的呼吸声,她叹了口气,又重复了一遍道:“江上影,我真的要休息了……”
刚才和江上影聊那么久,她早就精神疲乏的不行,再加上头晕,她连保持清醒和江上影说话都很费劲。
“……我只是想留在这儿看看你。”江上影道。
“你放心,我不会跑了。”谢枝说:“我当初跑是因为胡人之事会牵连到谢家,为了谢家我必须要将胡人找出来,而当时又因为各种阻碍,迫不得已我才没和你们相认。”
“但如今,谢家没有胡人的威胁,当然,我也很感激你这次帮了谢家,所以答应你的承诺我也一定会履行的。若是那些条件你仍旧觉得不能接受,那等之后我们再讨论,再改,好吗?”
谢枝实在是疲倦的很,迫切地想打发走江上影。
况且,江上影此次帮了谢家这么大一个忙,于情于理,她也该记下这一笔人情。
当然,若是江上影想用更改条件来抵,她也是比较乐意的,毕竟人情还是早还早好。
“……”
江上影静了片刻,轻声说:“谢枝,不是因为这个……”
江上影内心很纠结,不知道该不该和谢枝坦白他想起了他们少时见过的那一次。
谁知,等他踌躇不言的时间,谢枝早已疲惫地睡过去了。
江上影愣了愣,倏尔低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