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州府的人总是寻着各种理由来永盛和码头东问问,西瞧瞧,船帮中资历老、辈份高的船工,都被单独请去州府问过话,搞得船帮整日里人心惶惶。
夕阳西下,欧阳天独自一人,双手背于身后,静静地看着打闹嬉戏的两只獒犬,金色的阳光把这一人二犬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近来越来越喜欢来犬舍了,似乎只有在这里,他才不会觉得害怕。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胆怯的人。当初从西北逃荒来江城,饿得两眼冒金星,他没有怕过。当初永盛在一穷二白的情况下起家,只有几叶小扁舟穿梭在淮河激流中,他没有怕过。当初船帮与其它帮派争夺码头的地盘,打得头破血流,他没有怕过。可是,如今,他却怕了,怕到要特意央人从蕃地带来两只凶猛的大物保护自己,才稍觉安心。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害怕的?是从欧阳晟接管永盛那日起吗?三年前,阿铁无意中发现他一直暗中贩卖私盐,于是以此为由,强迫他让位给欧阳晟,否则,就去报官。他知阿铁素来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性子,也知贩卖私盐这样的事,若是传开,别说是杜孝廉这样的地方知州,就是朝廷大官,想保他也未必能保得住。所以,他识时务地以“纵情享乐、萌生退意”为由,将永盛领航人的位置让给欧阳晟。初时,他还时常安慰自己,反正是自己的儿子,早让晚让都是让。可是没过多久,随着欧阳晟在船帮兄弟中的威望逐渐树立,于永盛、码头、船厂之事越发得心应手。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的“少帮主”,他开始不舒服了。
这种“不舒服”就像一颗种子,原本只是微不足道,慢慢地,慢慢地,生根。发芽。蔓延,待他意识到原来这颗种子的名字叫做“妒忌”的时候,他已被“妒忌”吞噬。他从来不知道他居然会妒忌起自己的儿子来。旁人称赞欧阳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时。他不再感到自豪。欧阳晟头头是道地分析漕运形势时,他不再感到欣慰。船帮兄弟人人称道少帮主仁义宽厚时,他不再感到教子有方。他只是越发感到危机四伏。他怕,他怕这个一身正气的欧阳晟。一旦发现他曾经贩卖私盐的事,会大义灭亲。于是,他决定先下手为强,除掉阿铁,而且要在欧阳晟首航时。除掉阿铁。没想到的是,他是除去了阿铁,也破坏了欧阳晟的首航。付出的代价却是显儿的十年寒窗苦读。
远处的一声惊雷打断了他的沉思,待他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湿了眼角。
“爹爹。”
他闻言,抬手抹去眼角的湿润,转身望去,是欧阳显。
“显儿这会儿不是应当陪着之仪在厢房用饭吗?怎么有空来找为父?”欧阳显这一个月来似乎转了性子,每日里不是在房中读书,就是去之仪房中陪着她吃饭、说话。
“显儿今日来,是有话和爹爹说的。”欧阳显稍显拘促。
欧阳天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我父子之间,说句话还用拘什么礼?尽管说吧,为父听着呢。”
“是大哥和三弟来了……”
欧阳天一听是欧阳晟和欧阳昊,变了脸色,他二人怎么会一起来?他甩了甩衣袖,望了望天边。“不出半刻,暴雨就要来袭,显儿还是回去陪之仪安胎为好,小心惊雷吓着腹中孩儿,为父出来已久,这会儿也要回去了。”
欧阳显拉住他,哀求道:“爹爹,以前我们一家人,虽说也有磕磕绊绊,但总归是能在一个桌上吃饭的一家人。如今,娘亲就是有胃口也不想吃,爹爹整日里对着犬舍发呆,饭桌上只有显儿一人,好生心酸。爹爹,大哥和三弟就是犯了天大的错,你也不要不给他们半分辩解的机会。你就见见他们,就一会儿,好不好?”
在欧阳天的印象中,欧阳显从来都是满不在乎、放荡不羁的模样,哪里这般低声下气地求过他什么?“你不一向最讨厌你大哥的吗?怎么今日倒替他说起话来?”
欧阳显扁了扁嘴:“我是讨厌大哥,讨厌大哥总是管我、凶我,可是当显儿吃亏的时候,又怀念起大哥来,如果不是大哥时不时地点醒我两句,或者给我一些小惩罚,显儿可能会错得更多,错过的也更多。所以,爹爹,兄弟之间没有真正的深仇大恨,父子之间更没有隔夜仇,您就见见大哥和三弟吧。”
欧阳天不忍拒绝欧阳显,但也拉不下脸来说一声“好”,只是又继续看向那两只獒犬。天际涌起乌云,气压低得令人喘不过气来,大物越发烦躁,围着犬舍不停地转圈。
欧阳显是个聪明的,见欧阳天不语,知他已是默许,于是把欧阳晟和欧阳昊叫了进来。
欧阳昊到底是最小的一个,又从小与欧阳天亲近,长这么大,欧阳天还从未对他黑脸过。所以,受了几日冷落后,如今再见到欧阳天,还没张嘴,眼泪就先流了出来。
他呜咽着,上前拉了欧阳天的衣袖:“爹爹,昊儿知错了,你不要不理昊儿。”
“哦,那你说,你错在哪里了?”欧阳天不为所动。
欧阳昊扑通一声跪下了:“昊儿错在不该对大哥心怀妒忌,妄想取而代之。其实在新船上动手脚的人是我,我原先是针对大哥的,后来大哥突然离开江城,我于是一时迷了心窍,想以此离间爹爹和大哥,所以就……爹爹,昊儿全部坦白了,昊儿也知错了。昊儿对爹爹从无二心,与大哥也消除了心结,还望爹爹不要不理昊儿。”
欧阳天冷哼一声,转过身,目光扫过欧阳晟的脸,道:“你教他的?”
欧阳晟望着他,不语。
欧阳昊以为自己没有说清楚,又道:“不,不是大哥,大哥对爹爹从未有过僭越之心,是昊儿为了陷害大哥才那么说的……”
“他威胁你了?不要怕,有爹爹替你撑腰。”
“不,没有,大哥没有威胁昊儿,大哥是真心为昊儿想。”
“是啊,爹爹,大哥不会有害人之心的。”欧阳显也跪下,附和道。
“二弟、三弟,别说了!”两个弟弟为他如此,爹爹却丝毫不领情,欧阳晟看不下去了。这时,一滴雨滴应景地落在他的脸上。
欧阳天大笑:“好一个兄弟情深!倒是为父小看了你,能把两个弟弟收拾得服服帖帖,果然是江城百姓口中称道的英雄出少年。”
“爹爹要如何才能相信晟儿?”
“信你?你把你这么多年来,如何密谋一步步取代为父,当着两个弟弟的面,说一遍,我就信你!”
欧阳晟跪在已经被雨水浸湿的地面上:“虚云是晟儿计划劫走的,阿凯和白红黑三兄弟也是被晟儿故意藏了起来,但那并不是要针对或者取代爹爹,只不过是想还晟儿一个清白。我只做过这些,全都承认。可是爹爹做过什么,爹爹敢承认吗?”
雨下得紧了。獒犬在大雨中哀嚎声声。
“放肆!”欧阳天心知欧阳晟定是从虚云口中知晓了他贩卖私盐的事情。他恼羞成怒,一脚把欧阳晟踢倒在地:“你就是翅膀硬了,胆敢质问起老子来了?”
欧阳晟又跪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道:“爹爹,你收手吧,趁着现在还未铸成大错,收手吧,你可以不喜欢晟儿,可以不原谅晟儿,可以继续误会晟儿,但是永盛,事关船帮几百号兄弟,绝对不能再错下去了。”
欧阳显接着道:“爹爹,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显儿原先是多么荒唐,江城没有人不知道。连显儿今日都能收起心性,安心守着之仪,爹爹有什么做不到的呢?何况,爹爹年底就能抱孙儿了,这个时候,我们不想爹爹有事啊。”
欧阳昊也附和道:“爹爹,两位哥哥说得对!昊儿年纪小,也懂得贩卖私盐一事重大,爹爹回头是岸啊。”
“闭嘴,闭嘴,全都给我闭嘴!”欧阳天怒火中烧,指着跪在大雨中的三兄弟骂道:“不孝子,不孝子,全都是不孝子!没有为父我卖私盐,哪里能撑起如今几百号人的永盛?没有为父我卖私盐,哪里能供你们三兄弟人前风光显贵?没有为父我卖私盐,哪里能造就出我欧阳家的今时今日?我卖私盐为了谁?到头来,你们几个倒联合起来指责为父,哪里有这样的道理!我看就是平日里太纵容你们三人,才导致如今的目无尊长,我今日就要……”
“天哥!”
父子四人停止争吵,循声望去。大雨中,苏氏脸色苍白,浑身哆嗦着,不知是因为被大雨淋湿,还是被气的。
欧阳天心下一惊,急忙迎过去:“静蓉怎么出来了?快回去,这么大的雨……”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惊呆了众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