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素梅一路押着阿利,以黑夜作为掩护,向船厂奔去。
她打晕篷外守卫,随阿利走进一间帐篷。
帐篷内一片漆黑,只有一根即将燃尽的蜡烛,发出微弱的光芒。
“夜青……”柳素梅隐约看见地上蜷缩着一个人,披头散发,衣衫褴褛,面前放着纸墨。
那人听闻有人唤他,先是一惊,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连滚带爬地抱头躲进角落里,带动一阵镣铐撞击的声响。
柳素梅一见,眼泪就掉了下来:“夜青,别怕,为……为师来救你了!”
阿利道:“他如今面目可憎,哪里还敢见人,又发不出声音,有苦难言!你若真心疼他,就莫要再刺激他了。”
柳素梅怒上心头,冲阿利肩头劈去一掌:“全是你们害的!”
阿利应声倒下。
柳素梅不敢再上前,怕真的刺激到了邬夜青。想当年,她自己中了面目全非之毒,第一次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模样后,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至今历历在目。哪曾想,二十年后,这种痛居然又降临到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身上!她气得握紧拳头,手指关节咯吱咯吱地发出声响。
“夜青,为师不会嫌弃你的,你出来吧。”
那人迟疑了一下,抓起旁边的纸墨,唰唰写了几个字,扔给柳素梅。
柳素梅拿起纸张,一看,上写三个大字加一个问号:“我是谁?”
柳素梅的心顿时抽紧了,她急道:“你莫要听这群恶人胡说!你是邬贤王的儿子,千真万确是贤王的亲身骨肉,是贤王年过半百的老来子!”
那人听闻。又写了几个字,扔给她。
她拿起纸张,一看,上写六个大字加一个问号。
“你是我的娘亲?”
柳素梅一见,心头像被什么重重打了一拳,她盼着夜青能叫她一声“娘亲”盼了二十年,没想到。居然会是在这种情况下“叫出”。她握紧纸张。浑身哆嗦着吐出一个字:“是。”
那人在原地愣住,然后像是发了疯似的,胡乱撞起东西。嘴里含糊不清地沙哑喊道:“不……不……不是……”
柳素梅泪如雨下,想伸手去拉,又不敢,只得把一双枯如干柴的手挥舞在半空中。语无伦次地安抚道:“夜……夜青,为娘知道你一下接受不了有这样一个娘亲。有这样一个丑陋无比的娘亲,为娘这么多年不敢认你,你以为我这个当娘的心里好受吗?可是……可是连我自己都不敢照镜子瞧这张脸,有什么勇气来认你!你是天之骄子。是贤王留下的唯一孩子……为娘要给你最好的,什么都要最好的,为娘不能让你有一个面目丑陋的娘亲。被人耻笑了去……你快到娘亲的怀里来,让娘亲好好抱抱你……”
那人终于停了下来。面向柳素梅,朗声道:“出来吧。”
“你……”柳素梅尚未从极度的悲痛中平复过来,怔在原地。
欧阳晟拿了一盏油灯从篷外走来,逐个点燃篷中蜡烛后,以内力唤醒了阿利。
柳素梅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邬夜青”,俨然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
“夜青呢?”她虽知中了计,但最关心的还是邬夜青的安危。
欧阳晟拍拍手,两个兄弟押着晕睡的邬夜青走进帐篷。
“你们把他怎么样了?”柳素梅不敢轻举妄动。
玄奕稍事整理凌乱的头发,走过来,轻叹口气:“可怜天下父母心,自个儿身陷囹圄,最关心的还是孩儿的安危。欧阳晟,往后有这样的事,莫要再拉我进来了,原本还以为挺好玩的,玩过后才发现,一点儿也不好玩。”
欧阳晟拍拍他的肩头,道:“想想更多人的安危吧。”然后对柳素梅道:“他只是晕过去了,并无大碍,王妃不必担心。”
柳素梅仰天大笑:“王妃?王妃!没想到,盼了二十年的东西,居然在一夜间全得到了,娘亲,王妃,娘亲,王妃,好,好,好……”
笑罢后,她咬牙切齿:“少废话!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若想再让老身多说一个字,做梦!”
“他也是这样说的!要不把你娘俩都杀了剐了去,与邬贤王团聚去吧!”玄奕轻松道。
“你……”柳素梅气得说不出话来。
欧阳晟假意瞪玄奕一眼:“哪里能对王妃这般无礼,动不动要杀要剐的!王妃千里迢迢来我永盛,我欧阳晟定要送王妃一个大大的见面礼才是。”说完,他掏出一粒药丸,在柳素梅眼前晃了一晃:“要不就让邬夜青吃下这面目全非毒吧,这样,王妃就不用再担心他嫌你貌丑,你母子二人也终能相认了,怎么样,这份礼大不大?”
“卑!鄙!”
玄奕随手拿过一把匕首,道:“何必与她废话那么多?反正现在人在我们手上,怎么样还不是我们说了算?随便在他脸上划几道,不就面目全非了吗?”
欧阳晟一脸嫌弃:“这药丸不仅可以令人面目全非,还能令人慢慢失去声音,失去头发,就连身形也会日益萎缩,哪里是你那一把小小的匕首能企及?”
玄奕恍然大悟:“哇,原来如此,那还不快让姓邬的小子吃下,让我也见识见识这药丸的威力!”
二人说的每一个字,都如刀子一般划向柳素梅的心头,她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她最珍爱的东西——邬夜青的性命如今掌握在他人的手中。她崩溃了,瘫倒在地上,垂头低语:“只要你们能保证绝不会伤害夜青,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欧阳晟与玄奕对视一眼,说道:“放心,我们本来也没有想过伤害他。”
玄奕问道:“世人皆知邬贤王终生只娶了一位嫡妻,你究竟是谁?”
“老身原名柳素梅,是京城一富足人家小姐,年少游园时无意一睹王爷风采,从此不能忘记,后来家道中落,素梅孤苦无依,自愿卖入王爷府中为婢。素梅深知王爷王妃伉俪情深,也知自个儿出身低微配不起王爷,于是一直将对王爷的爱慕深藏心中,从未敢表露心迹。素梅自以为一直将这份情义藏得好好的,没想到还是被王爷察觉了。后来王爷不慎从马上坠落,适逢王妃外出探亲未归,素梅日夜不能寐地悉心照顾,王爷他终于……”说到这里,柳素梅不知是害羞还是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头埋得更低了。
“王爷常说亏欠素梅,要给素梅一个名分。可是素梅知道,若是王爷给了,那么付出的代价就会是千夫所指,对于素梅来说,能与王爷在一起,是一生中最荣耀的事情,可是对于王爷来说,与府中婢女有了关系,却是他一生中的污点。”
欧阳晟道:“你以婢女的身份,才能接近贤王,却又因婢女的身份,无法与贤王堂堂正正地相守,世事的因缘总是让人无可奈何。这么说来,飞鹰镖也是贤王因内疚教你的了?”
柳素梅点点头:“王爷始终觉得让素梅受了委屈,闲暇时,便将飞鹰镖教予素梅,可是素梅哪里敢用?那是邬家的传世绝技,我……不配用。”
玄奕又问道:“当年邬贤王因私藏龙袍,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你与邬夜青是如何幸免的?”
柳素梅咬牙切齿,啐一口:“全是赵胤政这个狼心狗肺的贱东西害的!王爷一心侍主,哪里有谋反之心?可能天不该绝,在王爷蒙冤遇难之前,素梅已有了数月的身子,王爷怕我留在府中遭到非议,于是打算先将素梅送回荆州老家,待素梅生产后,再把我母子二人接回京城,那时再寻个名目让夜青认王妃嫡母,给夜青一个嫡子的身份。没想到,素梅刚走,京城就生了政乱,王爷他根本没来得及见夜青一面,就去了。”说到这里,柳素梅哀恸不已。
玄奕此时倒是心有戚戚焉,想他傅家前世不也是一直好好的,怎料到朝中说变天就变天,一家人的命运竟在一夕间全变了。他问道:“那你这面目是怎么回事?你不是逃过一劫,如何又会变成这般模样?”
柳素梅将枯指深深扣入土地之中:“赵贼为了不留下祸患,在残害邬氏一族后,仍不放心,又派人去荆州清除邬氏后人,素梅不慎露了行踪,情急之中将尚在襁褓中的夜青托付给一位云游四方的郎中,他自称姓孙,得知素梅遭遇后,给了素梅一粒面目全非药丸,说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素梅拿了药丸,独自出去引开贼人,保全了夜青。贼人们抓住素梅后,日夜凌辱,素梅寻着机会,狠心服下面目全非毒,才趁机逃了出去,把夜青带到蜀地,独自抚养长大,才给邬家留了一个后。”
玄奕无声地叹口气:“对于邬氏当年遭受的苦难,京城人如今说起来仍是谈虎色变,那时贤王美名远扬,前朝皇帝又在王府中发现龙袍,心生忌意,也在所难免。”就如爹爹所言,朝中哪有天理?只有皇帝的疑心和好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