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日熙这番话,之仪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她早知自己已无颜面再在林家立足,可她心中仍有一丝期望,毕竟那日日熙曾拼了命救她,她这一月躺在床上,不止一次告诉自己,若是林家能原谅自己,自己便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这份恩情,谁知如今却没了这个机会。她知日熙为人,不轻易开口,更不会轻易允诺,他若说出来,定是已然想好,自己就是再说什么都是徒劳。
她抹干眼泪,跪于日熙面前,叩了三个响头:“这三个头,一是谢林大哥曾经错爱,二是谢林大哥救命之恩,三是悔之仪当初。之仪知道,事到如今,之仪就是再说什么也无法改变大哥心意,之仪也知道,如今的之仪也无颜再多说什么。之仪已受到惩罚,身子的伤痛只是一时,良心的责罚则会伴随之仪一生。之仪不会要林大哥钱财,那是林家的血汗,我若拿走半分,当真是厚颜无耻了。”
说完,她站起身默默收拾了几件贴身衣衫。随后走到日熙面前,深深拜身:“林大哥,之仪走了。”
日熙瞧着她转身向门外走去,心尖像被戳破一般地滴着血,他的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
之仪一只脚跨出门槛,想了一想,又转过头:“林大哥有没有想过之仪那日为何要跳河自尽?”
日熙苦笑道:“不敢想,横竖不过为了他么。”
“林大哥就没有想过之仪是因为你吗?”之仪鼓起勇气道,眼角挂着一丝期盼。
“我?”日熙不明白之仪话中深意,想问她,之仪已凄然离去。
方之仪走后,林家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橘林由于人工充足,日熙只要每日去察看一番即可,原本需半月的工时,今下不到十日就完成。而且日熙对欧阳晟修建防护林的想法颇为称道,一个劲儿地说待他回来后定要好生宴请一番才是。震东在床上躺了几日,也能下床行走,月溪把之仪的事告诉震东,震东本就是感性之人,听完不免又落下几滴伤心泪。他想到前几日,自己不仅没有打起精神,反而还借酒浇愁,为本就乱成一团的林家又添一乱,在林家有难之际,竟不及年少的女儿懂事,当真惭愧。他把家中酒坛全作价变卖,并向日月两兄妹起誓,往后不再碰那杯中物半分。
月溪仍如往常一般日日炖汤,只是不再炖补汤。她见船帮兄弟盛暑天在橘林汗流浃背,想起在京城喝到的清凉解渴卤梅水,便拿来自家橘皮试了一试。按照那小贩所言,先将橘皮泡发,再放上冰糖、蜜、桂花一起熬制,做成之后放入清凉泉水中搁置一夜,并为它取名卤橘汤。阿利等人尝过皆赞解暑生津,还有几人向月溪求多些带去与家人解暑。月溪往常只道他们皆是粗人,几日相处下来,倒也觉得他们重情重义,不怕劳苦。她唤那三条狼崽,谁知那三人不好意思地称道少帮主已为他兄弟三人改了名字,分别叫做小白、小红和小黑。月溪听闻大笑,心想他们这般凶神恶煞的模样配上这样的称呼,欧阳晟倒是童趣十足,或许自己对他真的误解太深呢。
这一日午后,林家人俱在午休,大门被急促地拍响。
待月溪循着吵闹来到庭院,才见到原来是苏氏带着欧阳显来了。苏氏一手捂着胸口,似是极为痛苦,另一只手拽着欧阳显,非要他给震东和日熙下跪。震东拦住她,一个劲儿地道“莫动怒,莫动怒”。
苏氏满脸泪痕,气极难忍:“他们一直瞒着我,竟都一直瞒着我,今个儿若不是听到下人议论,问了他们,还要被蒙在鼓里呢。显儿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我这个当娘亲的难辞其咎,今日上门,你们要打要罚,悉听尊便,我们欧阳一家绝无半分怨言!”说着,又捂住胸口,急喘不已。
欧阳显耷拉着脑袋站在一边,任由苏氏又打又骂,一声不吭,全无往日神采。
日熙见这样闹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他走到欧阳显面前,低声道:“既然来了,我二人出去吧。”
欧阳显悻悻地跟日熙去后院。
他二人走后,苏氏又要给震东下跪,情绪兀自激动难平:“林庄主,是我教子无方,是我教子无方,才给林家带来这无妄之灾。如今说什么都是多余,我……我……”说着,一口大气没上来,双眼一闭,竟晕了过去。
月溪连忙和丫头一起把苏氏抬回厢房,掐人中,擦凉水,还好,过了片刻,苏氏就清醒过来。月溪见她额角虚汗阵阵,口唇干裂,想是外暑内热又加气急所致,便从厨房端来一碗卤橘汤,喂她喝下。
酸甜的汤汁下肚,苏氏只觉连往日腹胀也好了许多。她见月溪一脸关切,眼泪又掉下来:“林小姐,老身当真是愧疚难耐啊。”
“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月溪心中仍有怨忿,没好气地道。
“三年前,我随晟儿陪显儿进京赶考,原本是踌躇满志,谁料途中晟儿一个叫阿铁的手下突发急病,呕吐腹绞不已,晟儿为了救他,临时停靠城中求医,谁知最后还是没能救回阿铁一条命。可是却因这一耽误,赶上淮河涨水,显儿与我只好临时改走陆路,那一路,显儿既要急着赶路,又要照顾我的身子,待我母子赶到京城,显儿已是疲惫不堪,结果食白果而归。从那之后,显儿便变得乖张无常,总说命里无常,要及时行乐才好。显儿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不是这样的。”说着,苏氏掩面痛哭起来。
苏氏一番话将月溪说得心酸不已,命里无常,不会有人比她更能体会这个中滋味吧。她坐到床边,轻抚苏氏后背,沉默不语。
苏氏又接着道:“前几日,晟儿才与杜家小姐的亲事订下来,我还以为马上就有孙儿福可享,这下可好,倒失去了一个孙儿……这是林家的不幸,也是我欧阳家的不幸啊……我这几年身子不好,他爹又无心事务,只道三个儿子都已成年,对他们所为也一向听之任之,谁知却铸此大错……”
在苏氏停不下来的自责声中,月溪只觉怅然不已,他与杜家小姐订亲了,看来这半年来只有这一件事是按照她当初所想,只是为何这心里却一阵失落。
欧阳显随日熙来到后院,站定后,他道:“你想怎样……”一语未完,日熙一拳挥到他脸上。
“这是为之仪打的。”
欧阳显被打得向左一个踉跄。
“这是为你那孩儿打的。”
欧阳显又向右一个踉跄。他站稳后,擦擦嘴角血迹,语带讽刺:“还有第三拳是为你自个儿打的吗?”
日熙冷笑:“为自个儿?我断不会脏了自己的手。你走吧。”
欧阳显一时愣在原地:“就这样?”他林家出这么大的事,就两拳就成了?
日熙不理他,向前院走去。
欧阳显追上他:“我方才去瞧过之仪。”
日熙充耳不闻,径直向外走去。
“喂,你不想知道她和我说了什么吗?”欧阳显索性拉住他。
日熙停下脚步,盯着他不语。
“我娘亲要我娶了她,我去提亲,她拒绝了我。”
日熙仍不语。
欧阳显皱皱眉:“你当真是对之仪没有半分留恋了吗?我知,是我荒唐,是我无耻,是我一手铸成今日大错,大哥关了我一月,我也反省了。所以娘亲要我娶之仪时,我也是心甘情愿的,不管是愧疚也好,还是想补偿也好,总之我是诚心向之仪提亲的。可是她却拒绝了我,你就不想问问为何吗?”
日熙生硬地道:“为何?”
欧阳显长吐一口气:“你当真是不解半点风情啊,怪不得之仪会……”
“你说是不说?我没工夫听你胡说!”日熙瞪着他,厉声打断他。
“好了,好了,我说,之仪说她已经嫁错一次人,不想再错第二次。”
日熙不解,黑着脸道:“和你们言语当真累,真不如那橘树来得容易,精心照料便结好果,疏于打理便不结果,看来我林日熙与你们终不是一路人。”说着,甩手离去。
徒留欧阳显在原地纳闷:“真不知之仪看上他什么,又黑又木,倒真像棵橘树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