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守业推门而入,看见柳素梅正襟危坐于木椅之上,头戴一顶黑纱斗笠。
柳素梅见石守业进来,忙站起拜身:“奴婢柳素梅参见将军。”
石守业扶起她,一脸关切:“素梅此行来京辛苦,可还适应?”
“谢将军关心,北方略比南方燥热。”
石守业拉素梅于一边坐下,隔着黑纱细细瞧她脸庞:“呃……你这模样仍未恢复?”
素梅心中凄然:“更甚从前。还望将军莫要怪罪素梅这般打扮,素梅实不愿吓着将军。”
石守业叹息一声:“我怎会怪你?要怨也要怨那赵氏贼子,若不是你当年为了保命用了这天下最残忍的面目全非之毒,你何以落到今日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唉,一晃都二十年过去了,只怪我无能,王爷大仇一直未能得报。”
“将军休要自责。那赵贼如今已贵为新皇,若要报仇,谈何容易。不过素梅始终相信善恶终有报,想当年赵贼投靠王爷,从一介武夫坐上点检一职,他却恩将仇报,诬陷王爷家藏龙袍,导致我邬家遭受株连九族之祸。这么多年来,素梅只要一闭上眼睛,便看见王爷经历凌迟之苦,这个仇,素梅无论如何都要报。”柳素梅说到最后,牙齿咬得吱吱直响。
“好,素梅有此心意甚好!皇天当不负有心人。这也是我此次召你来京的原因。”石守业站起身,满腹筹谋:“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若要成谋反大事,如何运送兵器上京是关键一环。京城遍布新皇眼线,因此,只可选远离京城又能畅通进京之路线,这就是我看中江城永盛漕运,并要夜青数月跟踪那掌舵人欧阳一家的缘由。巧合的是,那永盛与杜孝廉暗中私相授会颇多,而杜孝廉的后台正是我那多年死对头尚中书,这倒刚好,他三方若是能成一条线上的蚂蚱,倒省了我们许多工夫。赵贼对朝廷官员要求甚严,官商勾结、在地方培育亲信皆是他的大忌,因此,眼下有个一石三鸟之计,若是能借赵贼之手铲除这三方,当是再好不过。前几日赵贼因为废立宰相一事,已对尚中书起了忌惮之心,我若再寻着良机,唆使赵贼彻查那尚老头儿,大事即可成一半。另一半就要靠你和夜青,我听你说,永盛与那杜家有结亲之好,那是再好不过,若那两方成了亲家,到时就可以连坐之罪将他们一网打尽。到了那时,别说永盛的漕线,就是整个江城也尽入我手中。一旦打通进京之路,成大业指日可待。”
一番话说得柳素梅激奋不已,泪流满面,她跪于地上,就要叩头:“素梅代邬家、夜青谢将军大恩。”
石守业连忙扶起她:“使不得,使不得,想当初王爷待我亲如兄弟,恩重如山,那赵贼丧尽天良,当是人人得而诛之。”
柳素梅抹干眼泪:“将军事务繁多,素梅不便久留,江城之事素梅心中有数,定当悉数吩咐夜青,不辱将军所托。”
石守业一面送她出去,一面道:“你与夜青还未相认么?”
柳素梅苦笑:“素梅这副不男不女的尊容,哪里还敢自称为人娘亲?”
※※※
月溪这几日总觉太不对劲儿,无论她走到哪里,似乎总有一双眼睛盯着她。她好几次猛地站定回过头,不是只有沿街叫卖的小贩,就是匆匆从身边路过的行人,搞得她总是心神不宁。
这一日傍晚,她回到家中,看见日熙正四处寻她。
“我今晚宴请欧阳少帮主和前几日来橘林帮忙的船帮兄弟,你去不去?”日熙拉住她,问她。
月溪想起聚贤庄的情形,连忙摆手:“不去,不去,一群劳力汉子。”
日熙本也没想要让她去,只是他邀欧阳晟时,欧阳晟吞吞吐吐地问起她,他以为二人曾有过同船的交情,才问她。这下听她说不去,倒也省心,便向外走去。
月溪拉住他:“大哥,那欧阳家的人……你不介意么?”
日熙释然一笑:“一笔归一笔,我倒是觉得少帮主乃一可交之人,与他弟弟、爹爹皆不同。况且这次船帮的人的确帮了我们橘林大忙,定要好生招待一番才是。”
月溪见日熙豁达,也甜甜一笑:“大哥心中无事,小溪便放心了。”
日熙走后,月溪泡了个温水浴,闲来无事,一边摇着蒲扇睡下了。
八月初,正值三伏,虽已过酉时,但仍旧燥热难耐,最热闹的当数那池塘河边,藕花深处,蛙声一片。不过今晚最热闹的非聚贤庄莫数。
只见七八个壮汉个个打着赤膊,这边谢谢林少庄主宴请,那边谢谢兄弟们连日劳累,端着大碗,你来我往,喝得东倒西歪。只有欧阳晟、林日熙、杜鸿鹄三人还算衣衫完整,但也俱是脸红气粗,醉意朦朦。
“姐……姐夫,你往后一定要待我姐姐好,我虽一向敬重你,你若亏待我姐姐,我也不饶,呃,你……”杜鸿鹄向来是欧阳晟的跟屁虫,今次听闻林日熙宴请,也不管请他没请,反正不请自到就是了。这会儿他也是喝得头晕脑胀,说了什么自个儿也闹不清楚。
其他人听闻杜鸿鹄口齿不清地叫着欧阳晟姐夫,都大笑起哄:“姐……姐夫……哈哈,永盛要办喜事啦……”
这时,晕醺醺的阿利端着一碗酒走过来,一把揽过杜鸿鹄肩头,打了一个酒嗝:“你……小子要做我们永盛的小舅子,得过五关斩六将才成。”
“哪五关?哪……六将?”鸿鹄反问他。
阿利拿起一坛酒盛满手中碗,站到板凳上,一手叉腰:“永盛是干什么的?是跑船的,一年到头多半都在那只小小木船上过活。你说,你小子想做我们少帮主的小舅子,首当其冲是要会什么?”
“本……本少爷水性好得很。哈,我以为哪五关六将呢,原来不过是戏水,当真简单得很。”杜鸿鹄不以为然。
“非也,非也。”阿利跳到地上,贼贼一笑:“首要是不晕船!我的杜少爷,听说你晕船晕得像个小姑娘呢,是不是呀?”
鸿鹄在大家的哄笑中一伸脖子,不服气地道:“谁说本少爷晕船了?”
“不承认?”阿利不依不挠:“可敢打赌?”
“赌就赌!如何赌?”
阿利将那碗满酒递到鸿鹄面前:“现下大家都有些醉了,就像船行水上一般,你若在这样情势下,还能顶着这碗酒绕桌子一圈滴酒不洒,我阿利就承认你不晕船,怎么样?”
欧阳晟知阿利是有意戏弄鸿鹄,出言喝止:“阿利,莫要胡来!”
此时的鸿鹄好胜心早已被激起,他接过那碗酒:“好,本少爷就和你赌一回,若是本少爷赢了,你除了要对本少爷服气之外,还要任我踢三脚如何?”
“阿利跟他赌!跟他赌!”其他兄弟见二人杠上大声起哄,场面热闹非凡。欧阳晟见大家起意,也不再多说,坐于一旁观看。
鸿鹄定定心神,把那酒碗放于头上,便小心翼翼沿着桌边挪动起来。只见他屏气宁神,双臂张开,双眼一会儿直视前方,一会儿聚于上方,那模样要多认真有多认真。看客中有的捂嘴笑,有的瞪眼瞧,有的窃窃语,日熙一边喝着酒,一边兴趣十足地观察各人形态,只觉从未如此轻松开怀。
就在鸿鹄快绕至起点之际,突地脚下一滑,身子向后倾,四仰八叉倒于地上,那整碗酒水更是全部洒于胸襟之上。
“哈哈……”大家这下可全乐开了怀,笑得前仰后合,阿利更是笑得直不起腰来。
欧阳晟见鸿鹄快摔倒,想出手去扶,已是来不及,现下见他这般狼狈,也忍俊不禁。
鸿鹄满脸通红地从地上爬起来,气愤地把那只碗摔于地上,一指阿利:“你等着,这次不算,待本少爷更衣后,再来赌过。”说完,不顾众人哄笑,随手拿起一条布巾,一路小跑到后院去。
鸿鹄找到更衣处,小解出来后,发现自个儿的上衫已全部湿透,他一边解开衣襟,一边向里扇着风,却瞧见里衫黑了一片。他大吃一惊,掏出深藏其中的玉牌,才发现原本乌黑的玉牌背后竟露出点点青灰。他想了想,用浸透酒水的上衫用力擦拭玉牌后背,不一会儿,八个青灰篆刻小字显露出来。
“石破天惊,改朝换代……”鸿鹄借着月光仔细辨认,百思不得其解地喃喃道:“这是什么意思?拿去给晟哥哥瞧瞧。”
他这样低头想着,脚下已向前院迈去,一不留神撞上转角墙壁,玉牌落地,“啪”地一声断成两块,一根如小指粗细大小的烟花棒掉了出来。
“这又是什么?”鸿鹄只觉这玉牌越发神秘,好奇心也越发浓烈。他掏出随身打火石,试着点燃那根烟花棒,只见烟花棒遇火即燃,嗖的一声窜上夜空,在夜空中划出一个鹰形,随即消散地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