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曾经以为自己从此以后大抵再也不会对离别有所反应了,然而就在多年以后的这么一个晚上,在他心中有所怀疑那个小花妖或许可能已经走了以后,胸中那被压了一块沉重大石头的感觉再次鲜明了起来,与此同时也勾起了脑中不少被刻意封存后的记忆,再也收复不回来。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来打破自己如今跟枝娘之间的僵局,然而张了张口,却始终不明了自己此时此刻到底应该说些什么,最后只轻轻地以指尖探了探袖口内包裹着的那块帕子,动作很轻,语调也很低,“枝娘,你还在吗?”
实则他是可以感觉到她的存在的,然而偏偏忍不住想要再三确认一番,好似只有这样才能够让自己感觉有人还陪在自己的身边,从来未曾离开过一般。
隔了很久,那里才轻微地传来了一声“嗯。”
语调很轻,却隐约有着坚定的意味。
听到这声应答,慧能的心中这才稍定,正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启新一个话题之时,枝娘却已经先行开口了,是一句疑问,“你不开心?”
他颇有些惊讶于她的敏锐,却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应该承认还是否认,但最终却还是点了点头,简短地应了一声,“嗯。”
或许跟一只妖精,也没有什么好隐藏的。
意外的是,她那样一个好奇心严重的妖精,平日里头见到他袈裟上头一个新奇的图案都能够追根究底地询问个半天,不把人烦到一个头两个大誓不罢休,如今在他承认了以后,却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只是顿了顿,而后又小声地接道,“没事,有我陪着你。”
大抵是因为她的语气太过于理所当然,让他不觉也出现了几分愣怔之意,忍不住已经翕动了一番唇瓣,有些惊讶地问了一声,“你说什么?”
“我——说——有——我——陪——着——你——呢,不——要——担——心——”她刻意将每一个字都拖长了声调,好似是怕他再听不清明,然而话音落下了许久,都始终未曾再感应到那小和尚的动静,不觉有些奇怪。
按理说这时候他不是应该羞红了脸庞说自己成日都在乱讲些什么话,就是应该立即板起那张严肃正经的小脸来,训斥自己在佛门清净之地居然敢对一个出家人说这样露骨的话语。她原本便也是在逗引之中藏了三分真心,所以便也对接下来的结果早已然有了定数,却没有想到,小和尚只是止住了步子,没有说话。
难不成是自己这回说话真的太过分了,所以才引得这个小和尚气上心头,正在心中仔细思考着怎么撕烂自己的这张嘴?
枝娘在心中兀自胡思乱想着,越想越觉得很是有可能,忍不住已经将身子从那轻薄柔软的帕子中稍稍缩了一缩,一边又恨不得马上化为人的形态,这样才好能大大方方地站在他的面前,观察着他面目中的动静。
然而如今眼前这一切怕是不可能了,毕竟如今佛寺周围人多眼杂,她任是再如何胆子大,也不敢贸然地跳出来陡然化作人形,这样不单单是过往的宫女太监们会被吓到,也还会牵扯到自己身边的这个小和尚。
想到这里,就连她自己不免也有些惊讶。
自己难道不从来便是那没心没肺的性子么,只要自己开心,便从来就不顾他人的死活。如何会在这短短的时间里,硬生生地被那小和尚潜移默化地训练到了这种地步?
奇怪,真奇怪。此刻的枝娘恨不得伸出两只手来捧住自己发烫的脸颊,然而最终却也没能腾出手来,只能引导着花瓣拢上,捂住了花蕊,好似在害羞的情态。
然而这在袖笼帕子里头一切举动,慧能自然是发觉不了的,只兀自保持着正常的步速带着她往人员稀少处走去,一边说道,“方才的事情,对不起。”
怎么轮得上他来与自己说对不起了?枝娘这厢正觉得有些奇怪,而后这才想到,他这句话大抵是替此前那两个小沙弥说的,一时之间只觉得有些好笑,“这有什么对不起的,他们说得一点错也没有啊。”
没有等慧能反驳,她已经继续说道,“妖精原本便是天生凶残,然而人类又何尝不是天生凶残?只是为了排除异己,便能够将所有不愿意剃头的民众都加以屠杀,只是为了争权夺位,便不惜发动两国之战,让多少生灵涂炭。这难道不算是天生凶残么?只不过是立场不同而已,哪有什么谁对谁错?所以,那两个小沙弥将我说成那副样子,我也是没有什么太大感觉的,因为,我就是那个样子啊。”
他原本还想要辩驳两句,然而听到最后却沉默了下来,半晌,也只憋出了一句,“我相信你,不会害人的。”
她听着这般孩子气样赌气的话语,只觉得颇为有趣,又想到他在说这句话时那端正庄严的面孔,想要化为人形的**便更加强烈了一些,一面只老神在在地劝道,“不要这样轻易的相信人。要知道任何人都有可能离开,就连妖也不例外……”
话还没有说完,她只觉得身子稍稍一晃,却是他伸手将包裹在帕子里头的她给拿出来了。
不会是想要“啪叽”一声将聒噪的自己直接给甩地上吧?她颇有些心有余悸地道了一句,一面赶紧随之摇身一变,终于恢复出了枝娘的模样,看起来与从前除却面色因为虚弱而更加苍白了一些意外,其他的毫无差别。
她伸伸脖子跺跺脚,从来没有这么一刻觉得自己这般快意过。
在舒展了一下手脚以后,枝娘这才抬起眼来望向跟前的慧能。如今这个地方光影晦暗,又未曾掌灯,她无法自黑暗中窥得他面上的表情,也不知道他此刻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刚上前了一步,想要道谢,却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拉到了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