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前堂到厢房,那放在往日里分明算是近的路程里,他却只觉得自己就这样走了很久很久,好似两腿都灌满了铅一般沉重,好似随时都会让自己的身体倒下。
但他不能够倒。
那时候的他已然是寺庙之中各位师弟们眼中德高望重的大师兄,也是各位长老们认可的最为沉稳聪颖的弟子。越是这样的光环加深,他在外头便更要塑立起自己在他人心中神的形象,这才能够算得上尽职尽责。
只有在背过光,关上门,只有属于他自己的一方天地的时候,他才能够流露出属于人的真实情感来,就比如现在。
很快,那床褥底下压着的信件已经被统统地整理到了一起,大大小小、厚厚薄薄地摞在了一起,在他的跟前好似一座小小的山。他一一翻看着,但见自己的字迹从歪歪扭扭逐渐变得端正清隽,从诉说往日里细微的琐事到谈天下近日的大事,从询问家长里短到谈寺中的那些奇闻异事,一封封下来,好似完整地记录了自己这三年以来所经历过的点点滴滴,同样也是他迫不及待想要分享给母亲的点点滴滴。
只可惜,这些信件已经不会再有收信人了。
他强自吞咽了一口唾沫,随即将手中的第一封信件凑到了烛台上那跳动着的明亮火苗之中,随即看见那火舌一点点地吞噬了他手中拿着的信件,最后只剩下一桌的焦黑灰迹,好似也在嘲笑当年幼稚天真,一笔一划地以笔墨在纸上努力写着家书的自己。
没有过多犹豫,也不敢过多犹豫,她很快便已经拿起了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全数朝着那跳跃着的火苗递过去。
被浸染着墨香的纸页撩得火苗一下子蹿得老高,在第一时间便已然印亮了他那幽黑的眼眸。只见得里头好似一口干涸了的枯井,如何也再燃不起更为明亮有力的光辉。
他只是静静地望着,静静地望着,眉目一如既往的慈悲。哪怕心中依然经历过了一场剧烈的风雨,他却还是这样,如同老树盘踞,什么也不闻,什么也不说。
烧掉最后一封信的时候,慧安恰好从门外推门进来,见到他手上的东西,和那散落一桌一地的焦黑纸屑,不由得微微一惊,连忙冲上前去夺过了那已然烧了大半的焦黑纸片,略微扫了一眼以后,更为惊诧地抬起了眉毛来,“师兄?这不是您写给家中的书信吗?您已经写了那样长久上的时间了,如何就这样烧掉了?这该多可惜啊……”
他并没有去抢夺他手中的残页,只是依旧呆呆地看着跟前跳动着的橘红色火焰,却眼神涣散而空洞,好似在透过火苗望向一处遥远的虚空。
然而很快,他便已然回转过了身来,只对着还在心疼地拍拍那焦黑部分纸页的慧能轻轻地摆了摆手,语气隐约已然透露出了几分倦意,“帮我烧了吧。”
慧安的反应反而比他更为剧烈一些,只颇有些为难地看了看手中那泛着焦黑的纸页,“可是师兄,这不是……”
慧安没有继续说下去,然而他自然明白他究竟要说些什么,末了也只能轻不可闻地惨淡一笑,“已经没有作用了,留下来也是徒增烦恼,寄出去是给被人徒增烦恼。这样两相权衡起来,倒不如直接烧给神。那些在人间烦心的事情,说什么也要统统移交给天神,骚扰得他们也烦一些,你说是不是?”
虽然听起来是玩笑的话,然而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和表情统统是稳定自若的,好似只是在跟人谈论今天的天气如何一般从容不迫,似乎眼前的这件事情跟自己毫不相关。
正因为这样的伪饰,慧安才有些犹豫不决起来,捏着手中那焦黑着的纸页,收着也不是,烧掉也不是,只能轻声唤了句,“慧能师兄!”
话还没有说完,方才他进来的时候尚未掩好的门就在此刻被外头呼啸着的夜风给吹开了。与此同时,也吹开了慧安手中小心翼翼捏着的那半张信件的残片,正好吹到了那正在不安颤动的火苗之上。
这一回,慧安再想去抢救,却已然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残片继续被火苗吞噬着,最终和因风吹熄了的火苗一同结束了生命。
他自然也被这等景象给吸引去了注意力,却没有动身,只是看着跟前的一地残余灰烬,突然间便已然微微弯起了嘴角,说起了当年归一大师告诉他的那一句话:“万般皆是命。”
逃不过的,终究还是逃不过。得不到的,最终也还是得不到。
他命该如此,最终又应该奢求些什么呢?
后来,听闻一个身姿容貌像极了他娘的妇人曾经来过寺内寻他一次,整整思量了数年见面的他,这一次却是断然拒绝了这个探望的要求,称病闭门不出,说是静养清修。最后也只能让那个妇人自窗外隔着望了他背过身去的身影一眼,随即便已经被旁边早已经吩咐好的小沙弥带走了。
一直到那个妇人失望而归以后,他这才从床上爬了起来,隔着被轻薄窗纱糊就的窗格,望着那个已然有些微微佝偻着的身影。
他此刻或许应该应景地来一场嚎啕痛哭的,然而眼睛却依旧没有一丝半毫的泪意。但是心口却始终都闷闷的,好似又回到了那一年,他看着母亲远去身影时候的样子。
只不过,他此刻已然不再有人拉着他一把,也已然不再需要。因而这样长久的时光以来,他已经将自己活成了一棵树,将根都深深地扎进了这一块地的泥土之中。就算日后树冠再如何往外蔓延,还是不能够改变他的根迹就处在这个地方的事实。稍稍一有想要迁徙的念头,便会发现那泥土下的树根早已经盘桓错节,一牵动便是伤筋动骨,痛不欲生。
他实在是害怕再失望一次的味道了,所以干脆连一开始的机会都避免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