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过熟悉一个人,并非完全是件好事:当你连他说话,微笑,甚至站立与呼吸的方式都了若指掌时,与他划开恰当的距离就会变成极其困难的事。
“诺言,你美极了。”当她终于站在面前,他轻轻开口,真诚的赞美毫不含糊。
的确是不同了…纵然分开两年,却也不过只有两年而已。
眼前的女人虽说还是那个他看着长大的小丫头,可周身散发的气场,看人的眼神,得体举止,衣着打扮…都已不再是印象中的那个她了。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沉静淡然,却又似乎异常耀眼的模样。
“你也不错,也许Amani应该考虑选你做代言。”她接口,笑容却很浅。
齐商闻言加深笑意,有抹异色自眼中掠过。
――连言谈方式都变了。
从前的她,绝不会这般老道地对他讲出漂亮话。
“听司机说路上有些堵车。
饿了吧?”他帮她拉开椅子,低声问,顿了一顿,“我还以为,你不会一个人来。”“你专门派了车子,安全性隐秘性我都放心,本来也不愿带着保镖之类的人物在身边。
而方远…他出门前,突然有些不舒服。”彼此心知肚明方远缺席的原因绝对只是碍于踏入“齐天城”,也实在不愿来面对齐商。
可许诺言还是道出一个虚假至极的恰当借口。
却发现,齐商在她落座之后并未走到对面去。
而是就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吃西餐改了规矩么,需要并肩坐着?”她问,努力地让自己在一片熟悉的淡香中,保持镇定。
“规矩是人定的,管它呢。”齐商淡淡一笑,“我只想离你近一些。”许诺言没有回应他眸中的深情,而是转过脸看向推来餐车的侍者。
她似乎是找到了一个窍门:当无法坦然面对齐商传达的某些情感讯息时,就把视线移开,自顾自地跳过之前那段,全当没看见就行了…这样就可以减少难以招架的局促感。
鸵鸟做法虽然幼稚,却也有效。
倒了些酒,齐商举杯示意。
“敬我们…合作愉快。”诺言大方地与他碰杯,考量之后这样说。
“敬我们…自此重逢,我终是等回了妻子。”齐商却是很利落地接上了这一句。
许诺言微怔,瞟了眼站在不远处的侍者们,小小地抿了口酒,有所顾虑的样子。
“你们先出去吧。”齐商意领神会地马上吩咐。
所有不相干的人离开,偌大的餐厅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
“我今天之所以来这,除了跟你细谈‘方圆’与‘齐天城’之间那份未完的合同,还想再问你一件事。”许诺言放下酒杯正色道。
连声音都颇为严肃地降下三分。
“你问。”“我离开前…寄给你的那份‘协议’,你已经签好了吧?我们是不是该找个律师,再最终做个公证?”一下,两下,三下…她数着自己的心跳,等待齐商的反应。
这个话题趁着此时气氛,实在不合时宜。
想必齐商也会深觉扫兴。
因此,她没敢看向他的脸。
只是暗暗猜度他的心情。
“什么‘协议’?”过了好久,齐商却是这样问,似乎很疑惑。
“当然是‘离婚协议’。”许诺言终于看向他,不信他是真的忘了。
“‘离婚’?…为什么啊,老婆?”岂料,他却挑了下眉,笑呵呵地再次丢出了不在她预期的回应。
“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齐商的态度有些激怒了诺言。
无法忍受他用随便否认的方式来面对离婚这个严肃的问题。
想起从前,她捏着那份白纸黑字,心痛如割。
他不会知道,她曾为了下定寄出它的决心,用了怎样的气力与自己的内心对峙抗衡。
而他怎能?!怎能在她提起这件事时,依然笑得出?!察觉诺言动怒,齐商稍微敛下笑意,却也仍是满面和煦。
“那真的是份‘协议’吗?我怎么不记得我们曾经‘协商议论’过?诺言,那单薄的几页纸所代表的含义,不过是你单方面的想法与决定,我从未同意过。”齐商这话说得合情合理,抓准漏洞堵得她死死的。
“…你不签也没关系,我们已经分开了整整两年…按照法律规定,我们已经可以直接向法院申请离婚。”过了好久她才又说,语气坚定,却也带着一丝茫然。
“你还想与我闹上法庭吗,诺言。”齐商看住她暗淡下来的脸。
而许诺言却是没有回应。
“如果你心里是肯定的回答,那么我不妨告诉你:除非我真的同意,否则将不会有人来受理我们离婚。
不管你去申请,去提诉…做什么也都只会是白忙一场而已。”许诺言讶然地望向他,有那么一瞬,他的话让她感到了一丝威胁般的成分。
“你…财大气粗了不起吗?!”她冷冷道。
“也没有多了不起…”像是也恼于她执意离婚的想法,齐商喝了口酒,傲慢一笑,“只是在处理很多事时…比较顺利罢了。”虽然口头占据上风,可看到她闷红的脸色,他的心情也没好过到哪去。
“你这样简直是无赖!”憋了很久,许诺言愤愤地丢下这一句。
说罢便站起身,打算离开的样子。
却被他拉住,强行按回椅中。
“无…赖…?”他沉声念,眸心一暗。
“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没有我发话,就没人敢进来。
而倘若我真是个无赖,早就把你按倒在桌上不顾你的意愿为所欲为了!…对于一个久别重逢心爱妻子的丈夫来说,我还要做到何种尊重的程度,才不算是个‘无赖’呢?”许诺言一时无法反驳,张了张嘴,却也没说出什么。
只是她眼中有倔强,也有矛盾与委屈。
这样的眼神刺痛了齐商的心。
“诺言,我…只是依然爱你。
对你的想念与从前所作所为的悔悟也在你离开以后,日渐加剧。
我只是不愿放手,想要再赢回你的心。
你怎能用‘无赖’二字来曲解伤害我的感情呢?”终有不忍,他叹了口气,放缓语调。
“那么从前在我努力地争取、讨好你,竭尽所能地博你欢心,苦苦等侯你放下心结给我一片深情的时候…你又在做什么?!多少年…齐商,我守护着心里唯一的期望默默等待…可最终得到的却是与你之间的穷途末路。
我曾怎样深爱你,又是怎样渐渐地变得不敢去爱,那段漫长而痛苦的过程,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你又怎能在给我那些无望与创痛之后,再来要求我对你无条件地百依百顺?!”许诺言字句清楚,掷地有声。
说话时,连颊边的发丝都在因为怒气而微微颤抖。
“所以…我…只想求你再给我一个机会。
让我努力做些弥补,让我们重新开始。”齐商迎着她覆满痛楚与愠怒的眼,轻声开口。
“你已没有资格再要求我做什么。”她干脆拒绝。
“不是要求,是‘请求’,是‘乞求’,可以吗?”齐商不肯放弃。
这是第一次,许诺言听到他如此卑微而忐忑的语气。
好像如果她说“不可以”,他的心就会瞬间化为碎片似的。
“现在再说那些都已没有意义,我们已经分开了。”也许是片刻心软,难以硬下口气,也许是不想在言语上再与他争辩。
许诺言转过脸,心有不忍,也有挫败。
于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醇厚液体滑入胃里,却没有减缓窒息般的闷意。
“算了,都怪我。
本是好好的气氛被我搞砸,变成了这样。
我不是有意惹你生气的,诺言。”齐商再次叹了口气,拿过酒瓶,又为她倒了一些。
“今晚我们就不要再提不开心的事…从前的经历,无论怎样回忆,纠结,彼此怨尤指责,也都已是改变不了的历史。
过往教训可以总结经验,可如果一直沉浸痛苦与遗憾中不愿自拔,就未免太钻牛角尖且毫无意义了。
眼下就先让我们忘掉那些改变不了的往事,暂时像对久未见面的老友,心平气和地喝喝酒,聊聊天…这样可以吗?”齐商以退为进,缓和僵着的气氛。
微笑着把杯子挪到许诺言的手边。
“…你总是能言善辩,就是那种连说谎都会显得真诚有理让人不得不信服的类型。
我从前说不过你,现在也一样。”许诺言睨他一眼,表情冷淡,也有些傲慢的样子。
可从语气听来,气也消了大半。
――其实齐商说得也没错。
过去的事,纵然再揪住不放,非要分出个你我是非对错,也已无改写的可能。
事到如今,他们何苦还要再用逝去的痛苦伤害彼此?她的本意…也不愿他受伤的。
气氛虽然仍显凝重,可许诺言却也真的与齐商像是一对“老友”般,有一搭没一搭地喝起酒来。
……于是眼下,这算是什么情况呢――齐商无奈地眨了眨眼,有些无法接受昔日那个娇柔羞怯的小丫头,其实体内深藏“酒鬼”本质的事实。
晚餐没怎么吃,却已空瓶若干。
起初两人只是无限量地慢慢喝,到了后来就变成了许诺言一直不停地要酒…最后杯子什么的都舍弃,直接对瓶畅饮。
直至现在,她是彻底醉了。
双颊通红,水眸泛光。
许诺言单手撑着昏沉不已的头,另一只手却是伸直搭在齐商的肩上,一边眯着眼笑嘻嘻地瞅着他,一边含含糊糊地问。
“姓齐的…你说…说你到底为什么…不肯签字?你倒是说啊你……”断续的一句话好不容易说得完整,还夹着两个酒嗝。
“都说了,只是不想签而已。”齐商头大地重复着已经答过了十几遍的问题。
――好吧,老实说他之前还是有些“坏心眼”的。
本想干脆让她喝倒在这里算了。
分别两年,七百多个日日夜夜,他实在想念与她同床共枕的滋味。
可是现在,他也确确实实地感到后悔。
――如果她一整夜都要不停追问他为什么不在离婚协议上签字,他该怎么办?也许他提议喝酒闲聊,本身就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那你…为什么…不…不想签啊?!”她迷糊糊地又问,居然还伸手重重地拍了下他的头。
“好了诺言,我们今天就到此为止好吗。”齐商扶着她站起身,琢磨着是直接安排她在酒店过夜,还是按照先前承诺,把她送回她自己的住处。
“好吗?好吗?好什么好――?!”她推开他的手,手指指向他的鼻子,语气愤愤然,“你就是爱装模作样…总像是在过问别人意见…其实…其实你心里早就做好打算了对不对,你这虚伪的家伙…”“是,是…我虚伪,你真了解我。”齐商无奈地拉下她马上就要戳到他鼻梁的手,稳住她摇晃的身体。
唇边的笑意却是无论如何都收不住。
从未见过她大醉的样子,也没想到她耍起孩子气的酒疯会这么可爱。
以为早就对她了若指掌,是他错。
也许他从未真正地看清过,许诺言,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从未真正地见过她的悲喜,以及确切地明白,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想到这里,不免一阵悔愧与心痛。
许诺言眨巴着醉意蒙然的眼,看住面前敛起笑容的男人。
像是不大明白,为什么他会突然黯然地沉默下来。
静默中,一阵音乐隐隐传出。
齐商视线搜寻,看向诺言放在桌上的小小手袋。
“你的电话在响。”他提醒她。
“电话…?”许诺言昏头涨脑地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又慢半拍地拿起手袋,费力地掏出电话,“是真的诶…”她笑呵呵地对他晃了晃手机,而齐商看得清楚,屏幕上来电者的名字,显示着方远。
眯了眯眼。
趁她还未接起,他抢过电话直接挂断,一并关掉手机。
“干嘛你――”许诺言的抱怨还没说完,就被他用力地拉入怀里。
“不要理他!你现在只能看着我,想着我,明白吗?”齐商捧住她泛红发烫的脸,强迫她面对自己。
本是告诉自己,若想再赢回她的心,就要慢慢来。
他曾给过她一场失败而无望的婚姻,伤痛弥补不是那么容易,所以如果这份感情能有转机,一切都要稳扎稳打一步步地来,切忌急于求成。
然而,每次当他听到,见到,或是想起她身边还有一个叫做方远的男人时,冷静就总会被无法遏制的嫉意取替。
许诺言被齐商认真的语气震住些许,静静地望着他…可下一秒,却是突然伸出手捏住了他两侧的脸颊,用力捏起,松手,轻拍拍,又揉了揉。
“包子脸,胖嘟嘟…”她灿烂地笑,目光闪闪发亮,嘴里说着齐商听不懂的话。
――此刻看着这张脸,让她想起了儿子Leslie婴儿肥的小小面孔。
然后便靠在他胸前,有些黯然般地合上双眼。
“宝贝…我很想你。”她说。
不知Leslie怎么样了。
虽然她每天都有收到保姆发来的照片,或者一段视频。
可是再怎样,都不能满足她想亲手抱住他,亲亲他的渴望。
这一句想念,本是深醉的诺言说给朝思暮想的儿子听的。
可也正是这同一句情深话语,听在不知情的齐商耳中,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不清楚她怎会忽然热情又直接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胸口沉闷地狂跳,每一下,都让他的意外与幸福感随之攀升,满涨。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竟然用着这样动人,这样令人欢喜的情话。
虽是醉了,那又如何。
不是说“酒后吐真言”么?他很愿相信,这一句“我想你”是她心底最最真切的想法。
诺言…他的诺言。
如今又在他怀里。
却是发现怀里的小女人,在丢下那一句扰乱人心的真情告白之后,居然就这样靠着他睡着了。
“终于回来了?”耷拉着脑袋踏入玄关的许诺言,毫无防备地听到这一声询问,顿时吓了一跳。
才发现沙发里面色阴郁的男人。
她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他起身朝她靠近。
一米开外便皱起鼻子,“一身酒气…你昨天喝醉了?!”这句听来更像责备。
“嗯。”她闷应一声。
对于前一晚酒醉“齐天城”,还在那里留宿的事,不用方远责怪,她已经快要懊悔死了。
回忆里断断续续的片段,让她无法将整晚的经历拼凑完整。
喝酒时与齐商似有若无的那些没意义的闲聊,她还记得。
只是后来怎么就醉了,醉了之后又怎样…却是完全想不起来。
早上睁开眼,发现置身陌生套房,她惊呆中忘记是哪里。
奔到窗边看见外面熟悉的景致,才确定自己是在“齐天城”的酒店里睡了一夜。
她没有再见到齐商,直到有人敲开门,礼貌询问她想何时返回住处时,她才急忙忙地连梳洗都没有,早餐也没吃,逃命般坐着齐商特别安排好的车子回来了。
还好,齐商将一切打点妥当,也很隐秘。
否则,以她现在这副邋遢样,若是被小报记者拍到,后果会很严重。
想着自己将有可能造成的不良后果,又瞄了眼方远憋着怒火般的脸,许诺言缩了缩肩膀,讨好一笑,“…对不起。”“你承诺只是象征性地与他吃个饭,我才同意你去的。
你还记得吧?”方远盯着她,沉默好久才这样问。
“记得。”她的确只是与齐商吃了个饭。
唯一的不在预计,只是彻夜未归而已。
“然后呢?…吃着吃着,就睡在那了?”方远又问,眼神明显别具深意。
想到昨晚他打她手机,她没接还关掉的事,就气闷不已。
而许诺言这才明白,他的话到底什么意思。
“我只是喝醉到没办法回来而已。
别的事…什么都没有。
你想多了。”方远“合理性”的猜测,恰巧踩到诺言的底线。
她本能地竖起防备。
“那么你一定也还记得,今天会以嘉宾身份出席音乐节开幕剪彩的事吧?”许诺言去了“齐天城”,毫无音讯,一夜未归,不单让他醋意横生,还让他担心她无法顺利出席早已预订好了的活动。
回国至今,他始终都在小心翼翼地帮她打点事业上进退的每一步,生怕一不小心走错就会引来满盘皆输,造成难以挽回的影响。
一个齐商打乱了预定好的周末计划,已经不在预期。
他不希望接下来的所有工作,都存在着无法预料的变数。
“我当然记得,你放心,我马上去整理自己,会好好按照你的安排出席活动。”许诺言越过方远,朝着楼上走。
“诺言,我只是担心你。”看住她略显消沉的背影,他静静开口。
“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一路走来的不容易。
这段艰难踏上的光辉路,我绝不能看着它毁掉,相信你也如此。
是不是?”“我知道。
一切有你,我很安心。
我会好好努力,也请你相信我。”许诺言回头轻柔一笑。
这一刻,方远放佛看到了初见时的那个她。
单纯,善良,温柔,让人忍不住去怜惜。
“昨晚打你的电话,你没接,还关掉了手机…害我担心很久。
你已今非昔比,万事都要谨慎小心。
如果预定中有何变化,也要事先通知我一声才好。”他别开眼,不去看她的脸。
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袒露更多喜欢的心情。
――他向来不是公私不分的人。
可在她面前,他已难以自控地暴露了太多超出预计的情感。
只可惜,他的温存情愫有多浓,得到的挫折就有多重。
他在她的身边,在她的生活里。
却一直没有走进她的心里。
这一点,其实他很清楚。
对面的女人安静得诡异,方远瞄她几眼,发现她一副错愕又纠结的样子。
“怎么了你?”“手机…你一说,我才想起…我的手袋,还有手机,忘在了‘齐天城’里!”她喃喃道,眼神突然变得恍惚而惊恐。
“包里还有什么贵重物品吗?”方远对她的反应不明所以。
见她摇头,便笑了笑,“没关系,我会再帮你准备一部电话。”他随即看了眼手表,“快去洗个澡吧,我会让造型师两个小时之后过来。”说完,方远就离开了。
只是许诺言却没有办法像他那样轻松无谓。
或者说,其实方远根本没有真正明白她到底惶恐在哪。
――何止区区一部手机那么简单,那里面还有Leslie的照片呢!怎么办…如果真丢了还好。
可坏就坏在,她很怕“齐天城”的人会将她的手袋与电话,交给齐商保管。
而万一被齐商发现了Leslie的照片…她打了个哆嗦,不敢再往下想。
“她走了?”办公桌后的男人盯着面前的助理,轻声问道。
“齐先生放心,已经把许小姐平安送回了住处。”“她离开前,有找过我吗?或者说了什么。”齐商又问,语气明显带着些许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