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就不能不去看望母亲,况且她还煲了她最喜爱的汤。
虽然,她此刻不愿去面对齐商,却也无路后退。
站在通透幽凉的走廊,许诺言一次次平复心中忐忑,很久才终于迈开步子踏进院内炙烈的阳光。
每一步靠近,都能让她更清楚地看到他。
白棉衬衫,稳妥适然。
没有戴起的眼镜插在衬衫口袋中。
神色平静而磊落,茶盏在手,时不时轻啜一口,时不时又顾一眼身边的母亲。
她也许永远都无法猜透他――这个人,给予她希望的甜,也附赠她绝望的苦。
让她夙愿成真,成为他的妻,也令她饱受情无寄托的辛楚。
他的不肯服输是那样尖锐而残忍,让她在上司面前尴尬难堪,无地自容,却原来又不声不响地一直默默照顾她的母亲,以致让她此时此刻,都无法对他冷眼相待。
他究竟是怎样的人?曾让她以为,此生有他温存相伴,便不会受到繁冗世事的纷扰,现在,又让她深刻地明白,他的美好只是一团引人入胜的迷雾,她一不小心迷失其中,难以自拔,却终得双手空空,覆水难收。
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能够让她这样地爱,又这样地怨。
让她急欲逃离,又始终恋恋不舍放手。
一步一步,许诺言踏在自己的心头,听到沉重而酸楚的心跳,满眼却都是他的身影。
齐商终于无意一瞥,发现了走近的她。
讶异跃上眸间,端茶的手也突兀地僵住。
两两相望,最终还是他率先反应过来,搁下茶杯站起身。
“诺言。”他唤她,声音低浅沉稳,带着莫名的温柔。
许诺言这才收起驻留在他身上的目光,走到桌边,把怀里的汤煲放下。
“我没想到,你会在这里。”她轻声道。
“我也没想到,你今天会突然出现。”齐商应声,随即笑了笑,“本是掐算着你来的日期,避免碰撞。
而计划果然没有变化快。”“我听说…你时常会到这里来看妈妈,为什么?”她沉默片刻,又问。
视线一直不与他交汇,为母亲盛出半碗汤水,吹温,又小心地放在她手里,看着她一点点喝下去。
“这件事,一定需要个理由吗?”他反问,却是仔细盯着她微垂的侧脸,“如果一定要说,就当我喜欢来好了。”这种回答根本就没有解开她的疑问,却也聪明地让她无从反驳。
她总不至于继续追问下去:你来这里不会感到伤心难过吗,不会因为看到我妈妈就想起从前吗?既然人家选择避重就轻,她又怎能再去犯傻。
只是这简单的一问一答,就再也没有了对话。
想来,过去一块生活时,她与他就没有共同话题。
对面而坐不言不语,已成自然。
许诺言落座母亲的另一侧,拿出手帕为她擦了下沾在嘴角的汤汁。
“诺言,那晚在‘齐天城’里的事,你很怪我,是不是?”良久的静默之后,只听他轻轻道出这一句。
许诺言微微一怔,心下突来一抹刺痛――那晚他强迫她宣布他们的关系,为她带来的无处逃避的难堪与窘迫感依然记忆犹新。
只是没想到,他竟然旧事重提,这么直接,又这么云淡风轻。
“事后,我有很认真的反省过,意气之争却陷你于两难,是我不对,我道歉。”当晚,方远的那句“让她伤心流泪,真是你的本意吗?”就像一记猛捶敲在他心上。
他方才觉醒,自己究竟做了一件什么事。
许诺言没有吭声,只是抿了下唇,将头埋得更低。
――事到如今,道歉与否,又有什么用?心也伤了,泪也流了,历史没法重新来过。
“我也意外当时怎会那样冲动,只因看到方远一直贴在你身边,就觉愤闷难耐。
想着无论如何都要给他好看,让他明白自己的位置,怎样都不该是插在你我中间。
一时气盛就做了难以挽回的事。
诺言,我明白‘事后道歉’完全无用,可看在我当时热血冲脑,思维不清,却并非是有意害你伤心,原谅我那晚的行为可好?不要再生我的气。”瞧…他多高杆。
给了一巴掌,又马上塞来甜枣。
冲动过后衷心忏悔,浪子回头情真意切。
却也让她之前那些撕心裂肺,辛酸泪水全成了可删减的无用环节。
况且,人家又没有真的给她一巴掌。
如果这个时候,她还是不依不饶,不肯吐出“原谅”二字,是不是就显得小家子气没度量了?而就算不想谅解,又能怎样?还要让他跪地求饶不成?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总是这样。
她所有的不甘,纠结,与委屈,总能被他轻易化解,弹无虚发,毫无难度。
这就是齐商。
一个她战也不是,逃也不是的人。
她永远都“斗”不过他。
件事,已经过去了。”许诺言闷了半天,才给出这句话。
可话里话外又有些不是滋味。
――难过还是有的,那种百转千回的伤感并非一两句致歉就可抚平。
“我要怎么做,你才不怨我?”察觉她的情绪,齐商问。
她一瞬的茫然,随即摇头,唇边淡淡的苦笑。
“你不用再做什么,其实你为我还有我妈妈,付出的已经足够多。”她叹了口气,将这些天来漫在心底的想法逐一道出。
“你说,你是为了齐天才娶我的…那很伤人。
可即便如此,你还是给了我和妈妈衣食无忧的安稳生活,没有让我们无依无靠流落街头。
我对你,是有过怨念,有过不甘,却也渐渐明白,那些我本以为应该得到的爱啊关心啊什么的…都是不该幻想的奢求。
你已很好,是我要的太多。”她说这些灰心话的时候,眸光微闪,唇边却一直带着那丝笑。
“对不起。”不知过了多久,齐商再一次道歉,视线也从她的脸上移开,落在桌上那盏精致的青花瓷上。
“我承认,我最近很混乱。”略微沉思,他说。
“这‘混乱’是一种我不熟悉的,难以把握的感觉。
直至现在我也搞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
因此我无法事先做好预计,怎样才是事态发展的最好趋向。
我曾自信事事在握,自认凡事谨慎周全,可近来才察觉,把握在手的那些,都不过是生活中很小的一部分。
那并非人生的全部内容。”“诺言,”他声音放低,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低落。
“我的心,暂时陷入了一片混沌区域…也大概,从未曾真正地清明过。
所以,可否请你再给我些时间,让我调整…也让我们重新来过?”许诺言本是在轻轻拍落散在母亲衣服上的点心碎渣,齐商最后的这一句请求,让她的动作蓦然顿住。
她终于看向他。
神情坦然,温和如故。
可绵延的眼尾眉梢,及貌似刻意维持轻松笑容的唇畔,则带着一种令她陌生又“久违”的示弱与恳切这表情,让她想起齐天。
――诺言,你的暑假作业借我抄抄,好不好?我玩昏了头,忘记了。
――诺言,前天下午我偷偷翘课去踢球的事,你可不要跟我妈说…拜托拜托!――诺言,送我情书跟巧克力的那个女生,我真不喜欢她,都是她一厢情愿啦,真的…久违了,那一种“非常讨好”的神情,低眉顺眼,放佛只要你点头应允,就能立刻升华为他的“救世主”。
她是那么熟悉,却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一种神态出现在齐商的脸上。
“诺言?”她眸间的恍惚令他疑惑,轻轻地唤了一声。
“为什么…”她下意识地问,而其实思绪还未及时回转。
“因为…诶,慢慢吃,一小口一小口来。”许诺言的疑问让齐商沉默下去,视线顾到许母,又突然出声阻止了她准备一口吞掉整块点心的动作。
许母通常不会对任何人任何话产生反应,即便是亲生女儿也一样。
却在齐商开口之后,似是真的明白了他传达的信息,愣了愣地点了下头。
“因为我终于认清了世事难料。
很多事,可以控制开始,却无法预计结果。”就在诺言对母亲的反应感到惊讶之际,又听到齐商沉稳的声线,夹杂着一丝惘然的无奈。
“就如同我总以为只要掌握好时机,来这探望的事就没有可能被你发现,可事实情况却不在预期;如我竭力想在方远面前占据上风,事后也未收到预想的满足;也像我一直认定,不愿对你放手,只是出于早已习惯了你的存在。
却忽略了‘习惯’,原来就是潜意识的‘接纳’与‘喜欢’。
让一个人改变一种习惯,是很难的事…而我现在,无法接受,也并不期待你的离开。”“我说过,当初娶你的最大因素,是为了小天…虽很伤人,但那确是事实……因为当时的我,从没想过要爱上你。”当时的我,从没想过要爱上你。
许诺言被他最后一句戳中心脏,心神一颤。
不可置信中,渐渐感到一种微妙的欢愉自体内升腾,无法压制。
她盯着他,反复地想要从他的表情里得出某种确定结论。
另一边,又在狠狠地否定自己――不要得意忘形了,他或许根本没有那种意思。
他只是从没想过把她装进心里,从来都没有。
“时间过得好快啊,我该走了,改天再来。”许诺言满脑子混乱之时,齐商看了眼手表,温存一笑。
他起身,掏出眼镜戴妥,又变回了众人瞩目下的那个成竹在心,淡定自若的男人。
“妈,我走了。”他对着许母说,满意地看到她对自己点头,便旋开步子离开原地。
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望着她。
“诺言,好像是第一次,我们面对面说了这么多。
这感觉真好。
谢谢你。
至于我们…还是那一句,请给我些时间。
我们‘再会’。”许诺言无法从他坚定而坦荡的背身移开目光,整个人都是愣愣呆呆的,甚至连一句再见也没能及时说出来。
只是注视着他直到消失,心里那份被挑拨起来的莫名震颤还未散余韵。
――因为当时的我,从没想过要爱上你。
那后来呢?现在呢?你到底…有没有爱上我?她很想追问他这一句。
一个她苦苦等候了多年的确切回答。
可微小的勇气,却败给了长久的自卑与怯懦。
“妈,他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我可以相信他吗?”她终是转过脸,面对已经吃饱喝足的母亲,柔声问道。
却见她根本就不像是在面对齐商时那样,对她的话做出一丝半毫的反应。
只是抹了抹嘴巴,在暖洋洋的环境里,惬意地合起了眼睛。
清早方远的情绪就不太好。
究其原因…许诺言偷偷地瞄了眼正在专心对着粉饼镜子涂唇膏的莉莉姐…据Mickey说,她昨晚出去买醉喝得一塌糊涂,现在都还没消酒气。
今天是Blood?Rose召开记者会宣布正式出道的日子。
做了那么久的前期准备,全等这一天的最终轰动。
可本应是乐队里最为耀眼的“一枝花”,却顶着一双毫无神采的熊猫眼,心不在焉懒洋洋的像是随时都能睡过去,难怪向来平和的方远会生气。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会议桌顶端那个面色紧绷的男人身上。
“我说你到底有没有心?!你真当工作是办家家酒,给我玩呢?!!”方远并非是脾气暴躁的类型,可这种不轻易发飙的人一旦动怒,总会显得尤其可怕。
许诺言缩在莉莉的身后,静静地瞄了脸色铁青的方远一眼,又把目光落回坐在面前的莉莉身上,见她经仍是置若罔闻,拿起粉扑盖了盖脸上的倦色。
“哎…老板,您先消消火,莉莉姐她不是有意――”“你给我闭嘴!!”key弱弱的一句劝阻立刻被方远吼了回去。
“我告诉你,”方远咬着牙,眯了眯眼,“别以为你一脚蹬天就有什么了不起,仗着有副好嗓子就当自己是个腕儿了,我可以把你捧起,也可以把你摔回去!如果你还想重回小酒吧里卖唱度日,让那些不怀好意的客人把小费塞进你的衣服里,我可以成全你!”莉莉的动作明显一顿,许诺言的心情立刻提到了嗓子眼――这个时候,莉莉姐千万别耍性子去顶撞老板,新闻发布会马山开始,可别闹出什么乱子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