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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道夫一如既往坐在马上读着各师送来的战报,而近卫师团的主力部队已经兵临守卫吞雷渡的七座要塞中最南端的那座的城下。

战争此时已经进行了一个月,距离加息塔利亚向帝国宣战的伦培尔诞辰已经过了整整三十天,依仗着卡讷将军和各师对作战计划几乎不遗余力的执行,加息塔利亚南部地区几乎是过了一遍火,粮食被集中起来供应大军补给,竭力抵抗的堡垒和城市中的平民被以各种方式屠戮,而投降的平民和士兵则被集中起来开垦一些没人想要去的荒地。

加息塔利亚南部变成了一片焦土,这似乎是即将到来的南境建国四十余年中的又一次胜利。

“大概什么时候扎营?”

“报告殿下,本师先头部队已经在前方一公里处打好营盘,分配各部驻地了,不用一会儿,就会在前面扎营。”

鲁道夫点点头,他望着远处的堡垒,进攻是不可能进攻的,吞雷渡被七座设计理念极为先进的低矮大型堡垒护在中间,无论试图突破哪一个都会损伤惨重。南境已经没有继续这场战争的必要了,而加息塔利亚应该也有同样的想法。

“跟老帅说一声,我带亲卫队去那边山头上看看,还有,把都恩家的大女儿带过来,我想找人聊聊天。”

“是。”

说着,鲁道夫便调转马头,直奔远处的一个小丘陵,而他的亲卫,五十名胸甲骑兵和一百名掷弹兵也跟了上来。

驻马停在小丘上,他听到了远处的海浪不知拍打着什么的声音,仿佛一百万名士兵一同踏着整齐的步子前进一般。灰白色的天空,云浪翻滚着,仿佛酝酿着一场风暴。

在这一切似乎都失去颜色的混沌中,他看到了一处灯火。

那是吞雷渡的大灯塔。

那座人类古代君主所修建,历代加息塔利亚人不断加固、增高的大理石灯塔,已经在那里伫立了不知多少年,他看到那座灯塔,心中不由得有些澎湃的浪潮涌起。

“这灯塔,已经立在这里多久了?”

“据说塔底的铭文所说,已经四千年了。”

鲁道夫回头看到声音传过来的方向,是都恩家的大女儿。

“四千年了,那岂不是,要追溯到人类王国时代?”

他望着那座灯塔,即使能够给他看到的部分只有塔的上半身和上面闪耀着的火光,他也依旧十分满足,不由得呓语道“人类的君王,穷尽所有财力与人力,造出这样的奇迹,引导着整片洋面所有的航船不在黑暗中迷失方向。都恩家的大姑娘,你怎么称呼?”

“尤梨席卡。”

“好,尤梨席卡,你和我妹妹有些相似,都是博学多闻的人才,我要问你,”鲁道夫转头看着那被绳索缚着的女孩“伟大的君王们建造了灯塔,引领航船,而他们的身姿也如灯塔般,屹立在历史之中。是灯塔的品质成就了君王,还是君王的意志塑成了灯塔?”

尤梨席卡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鲁道夫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思索了一下,然后抬头朗声道“石块本不是灯塔,正如常人生来不是伟大的君王,金狮卡洛斯起于微末,尼尔斯一世生于劫难,君王的意志本是人类的意志。要我说,黑暗的时代本就需要一座灯塔,金狮若是死于大平原战役,那自有银狮、铜狮建成同样的伟业。并不是君王化作灯塔,而是君王攀登灯塔,而后化作塔顶火盆中的柴薪而已。”

鲁道夫笑起来,仰望天空“你的意思是,人类史在黑暗的时代,命定中有一处指引众人的灯火,而谁以肉身成就这灯火,却是无关紧要?”

“是的,金狮的时代,大陆空位,年老的父亲失去儿子,婴孩尚未学会说话便先学习挥剑,持续百年的彼此之间的战争几乎没有尽头,三千万亡魂呼唤一个成就和平的强者;尼尔斯的时代,教会兴盛,至高教会对大陆诸国行文字狱,从国王到村妇,一切违逆至高教会的人都会遭到烈火的审判,哀嚎的大地寻找一位结束狂信的君王。无论如何,总会有人抵达那个位置,总会有人终结教会的暴政,总会有人为大陆带来和平。”

“你觉得,我能成为那样的君王么?”

鲁道夫望着天空,望着那阴沉得如石顶一般的天空,那天空上,慢慢地飘下了不知什么冰凉的东西。不是雨,而是一种洁白而细小的冰晶,它们落在鲁道夫的头上、肩上,还有手上。那白色的冰晶,在一瞬间便融化了,只给鲁道夫带来一阵寒冷的触感。

下雪了。

他没见过雪,正如一切生活在南境的孩子一样,他只知道,雪,是某种白色的冰晶,在冬季会从天上缓缓地飘下来,但是他不知道雪是什么样的。

他沉默着,看着这景色,而他背后的尤梨席卡也沉默着,两人就像两只午夜里枝头的猫头鹰,不发一言。

过了会,女孩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那声音中带着果决和某种他不知道基于什么的力量。

“你不能。”

鲁道夫回头看着站在他身后的尤梨席卡,笑了起来“为什么?”

“你有成就伟大的能力,却没有成就伟大的品德。你仍在思考自己如何才能伟大,但是成就伟大的君主从不思考如何才能变得伟大,他们只是有一个理想,一个类似于结束战争一样的理想。你有么?我不觉得你有。让我猜猜,你此时此刻,想的应该是如何胜过你那不成器的哥哥吧。”

鲁道夫笑了,笑得哑然失声,他的表情渐渐扭曲起来,他走到尤梨席卡面前,想说些什么,却仿佛发不出声音般哽住了。

他的人生中,第一次有了一种无力感,一种无法反驳的无力感。

这时,一个士兵的喊声打破了沉默。

“殿下,加息塔利亚的老国王回信了。”

“怎么说?”

“马克西米连五世国王认为条约本身是不可接受的,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前来送信的士兵偷偷跟我说,他觉得老国王是想谈判的。。。他也希望战争早点结束。”

鲁道夫点点头,大抵已经知道了士兵的意思“这样,我决定了,和马克西米连陛下约定明日中午在近卫师团大营与吞雷渡南堡垒的中间点进行谈判,让我们把停战这件事,仔细地商量一下。你去把这个消息递到马克西米连那边,如果那边同意的话,那基本上就可以让各师停止继续作战,整理战利品准备撤退了。哦对了,刚刚金河那边来信说他们已经抓到一位要人,帮我拟一封回信,请他们把那位送到铂勒斯。”

“是。”

红色的队列行进在蓝黑色的大海上。

八艘四层甲板大战列舰和十数艘轻帆船还有十几艘货船悬挂着赤红色的巨大风帆,朝着东边前进。这支舰队,只是加息塔利亚庞大红帆舰队中的一部分,他们在数百年之前的某一个时代,击败了布里托尼亚人的十九路船东家的大舰队,击败了金河城市同盟耗重金打造的护航舰队,最终成为这片大海唯一的霸主。

红色的帆布,就是他们不畏惧任何敌人,不害怕成为任何人目标的证明。

而这西海岸第一的海军,在大开拓时代则通过海上封锁和输出殖民赚得盆满钵满,新世界所有殖民地总数的百分之六十都从属于加息塔利亚。这功劳,绝对有红帆舰队对大海的掌控一份。

这支舰队,则是红帆舰队中仅占二十分之一不到的一支,他们护送着壮丁和武器弹药以及数量巨大的粮食向加息塔利亚返航。

舰队的提督站在旗舰安都雷号的舰桥上,这是红帆舰队少数拥有自红帆舰队建立之初一直保留着名称的舰船,一艘四层甲板大战列舰,舰首是纯金的公义天使舰首像。

一只信鸽停在了提督的胳膊上,他把信鸽腿上的小筒解了下来,然后从里面倒出了一张纸条。

他的表情突然从严肃,变成了惊诧,然后是愤怒,一种不可抑止的愤怒。

他揉了揉眼睛,回到了旗舰的会议室中,直接瘫坐在了其中的一张椅子上,他不想让船员看到自己的丑态,但是他的副官显然发现了他情绪上极大的波动。

“提督,怎么了?”

他的身体正因为愤怒而颤抖着,他说不出话来,只是无力地摘下自己胸前的其中一枚勋章,打量起来。那是一个六边形的金色勋章,专门授予为殖民地建设贡献极大的海军军官,勋章正面,是金色的殖民地轮廓,背后是白色的城堡图案,最底下,是蓝宝石镶嵌出的水波图案。而勋章背面,则写着一行字。

“于1539年,授予海军舰长,阿方索.那依科。”

“阁下,到底怎么了?我是您的副官,能为您分忧。”

阿方索搓了搓自己的眼窝,双手埋进他淡金色的卷发,长叹一口气“陛下,在考虑投降的问题。”

“啊?难道敌人真的能攻下吞雷渡不成?”

“不能的确不能,但是国王想要停战,我们还能研究为什么?”阿方索又长叹一口气,仿佛他肺中有吐不完的污浊“最重要的是,南境人提出的条约,要求割让几乎五分之四的殖民地,还有整个达科卢尼亚。”

“什么?这种条款国王能接受?”

“当然不能,所以估计会做一系列协商吧,但是。。。”阿方索闭上眼,仰头过去“对方明确要求限制舰队的总排水量,如果条约成真的话,那红帆舰队就废了,永远不可能再成为这片洋面的主人。”

“这。。。红帆舰队是王国的立国之本啊!”

“陛下何尝不清楚,但是如果真的签订合约,王国也没法维持红帆舰队的开支。。。恐怕,真的要不行了。”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整个会议室中只有他们两个人,而两个人都不发一言,他们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应该怎么办,可能变成什么样。

两人沉默了良久,最终还是阿方索先开了口“把所有船的舰长,都叫过来吧,我要开个会。。。”

“是。”

副官把这个消息递给了外面的卫兵,然后又回到了阿方索身边,他知道这个贵族出身的年轻男人,心里并没有坚强到那个程度。红帆舰队和殖民地,是他准备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现在的情况是,如果殖民地被割让给南境,那么加息塔利亚必然没有支撑红帆舰队的资金,而如果红帆舰队被迫解散,那殖民地也不可能存续。

他所投身的两个事业,只要其中一个崩溃,那么另一个也就不可能继续下去。这让这个以治理殖民地和领导舰队为毕生目标的男人心中的那团火,已经开始慢慢地熄灭了。

他看着阿方索把脸埋在双手之间,时不时地深呼吸伴着身体一阵惊人的颤抖,仿佛就要上刑场的犯人一样。

“我该怎么办。。。”

良久,他才算听到阿方索口中说出这样一句话。但是这句话,他仍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此时此刻,他想的,是如果红帆舰队的总吨位被限制,那么船员自然也就会被大量裁撤,这样的话,自己也就要失业了。

那自己,要靠什么养活家人?可能养活自己,都是个问题吧,红帆舰队的水手被大量裁撤的话,那水手在整个社会上也就不值钱了,那自己,能去哪?

“阁下,如果舰队真的被裁撤了。。。那兄弟们也都无家可归,您是大家族里顶天立地的老爷,兄弟们。。。可都指着这个吃饭。。。您看。。。”他想从阿方索这里问出些出路,这可能是自己这辈子改变命运唯一的机会。

“我能怎么办?我难道能带着整个舰队投靠布里托尼亚海猴子?还是南境的那群暴徒?我为了舰队的存亡,我愿意,但是兄弟们呢!”

副官也沉默了,但是他在这一瞬之间,突然想到了些什么,他瞪大眼睛拍着阿方索的肩膀“阁下!阁下!您知不知道。。。鲜血日轮!”

阿方索的眉头紧蹙起来,他看着副官,显然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但是阿方索却没法说服自己,他对鲜血日轮没有哪怕半点了解,如果真的要投靠的话,可能也不是鲜血日轮。

副官看到阿方索的状态有些动摇,急忙乘胜追击“阁下!十年陆军百年海军!一个新兴的政权是不可能拥有自己的海军的,无论鲜血日轮现在状况如何,他们都不可能有一支有作战能力的海军。而红帆舰队,从匠人到将军,从水手到元帅,有三百年的底蕴!这三百年的底蕴,沉在港里,让人们为它唱葬歌,还是在新的地方放出新的光芒,这决定于您啊!阁下!”

阿方索看着大副,他眼中炽热的,慢慢燃起的希望冲进了自己眼中,迷茫就像遇见了阳光的雾气一般,慢慢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疑虑、不安,还有些许希望。

船长们,一个个地走了进来,他们看到阿方索和阿方索的副官面容凝重,大抵能猜到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可能发生了,但是却又不确定到底是什么。等到所有船长都抵达会议室的时候,阿方索清了清嗓子:

“诸位,这场战争,我们已经输了。”

一阵窸窣的吵杂声,随后,副官咳嗽了两声,整个大厅也都安静了下来。

“这场战争结束,王国百十万平方公里的殖民地都将易手,而红帆也会因此而被裁撤,”阿方索站了起来,指着自己胸前一块象征着红帆舰队指挥员的红色金边勋章“今天,以那依科之名,我向各位提议,为了让红帆传承和继续下去,我们要穿越南部属于布里托尼亚人的洋面,投奔,鲜血日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