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平悠悠醒转,已是第二天的下午。他那饱含仇恨的双眼一睁开,意识尚在朦胧之中,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头顶上悬挂着的玻璃瓶,在日光的映照下,玻璃瓶泛着幽光,恍惚间,他还以为那是一瓶酒。
他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想去抓住那 “酒”,就在这时,他瞧见一根细细的管子,一头连着自己的手,一头连着玻璃瓶。他猛地回过神来,瞬间明白自己此刻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他的视线开始左右游移,搜索着周围的一切。先是看到了坐在床沿边的母亲,母亲的眼睛红肿得厉害,面容憔悴不堪,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紧接着,他看到了身形胖得像冬瓜一般、身着白大褂的姜医生从门外大步走进来,跟在姜医生身后的,是满脸焦急、神色匆匆的三个哥哥。
“哼!” 雷鸣平目光冷冷地扫过围着自己的这群人,嘴角浮起一抹冷笑,声音中满是讥讽,“你们这是在向遗体告别?”
话音刚落,他猛地一下子翻身坐起,伸手一把扯掉手上的针头,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嘶吼道,“狗日的雷鸣远,我要同你拼了……”
“快…… 快按住他!” 姜医生见状,脸色骤变,率先一步冲上前,死死地压住了雷鸣平的腿。三个哥哥也反应迅速,几乎同时扑了上去,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雷鸣平重新按在了床上。
“是你们逼走了我的雪敏,是你们把她害得好苦好苦……” 雷鸣平如同被按在杀猪台上的猪一般,身体虽被众人制住,无法动弹,但那声嘶力竭的嚎叫声,却仿佛要冲破这病房的墙壁,响彻云霄。
“别急,你们把他按住,我有办法收拾他。” 姜医生一边招呼着雷鸣平的三个哥哥,让他们务必死死地按住雷鸣平,一边转身走到一旁,打开医药箱,拿出注射器。
随后,他快步回到床边,强行拉下雷鸣平的裤子,将那一寸多长的针头,毫不犹豫地、狠狠地扎进了雷鸣平的肉里。
“哎哟!” 雷鸣平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身体挣扎了两下,便渐渐没了动静。
“姜医生,他这是 ——” 雷母见状,吓得失声痛哭起来。
“妈,你这是做啥嘛,” 雷鸣远忍不住发火道,“他死不了,这是姜医生给他打的镇定剂,镇定剂你不懂,那跟安眠药差不多,能让他安静下来。”
雷母这才止住哭声,用袖子使劲地抹着不断涌出的泪水。
两天后,雷鸣平身体摇摇晃晃,脚步虚浮地走出了医院的大门。后来,凡是见过他的人,都不禁感慨,他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精气神,变得麻木痴呆,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眼神中透着冷漠与孤僻,而且沉默寡言,往日里的朝气与活力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心里满满当当,只装着他深爱的雪敏,以及无尽的痛苦和孤独。
他常常在睡梦中呼唤着杨雪敏的名字,那一声声饱含深情的呼唤,仿佛要穿越时空,将他的思念传递到爱人的身边。而当他从梦中惊醒时,枕巾早已被泪水湿透,一片冰凉。
一天深夜,雷鸣平从睡梦中猛然醒来,他静静地坐在床上,四周一片寂静,唯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虫鸣。他伸手摸出一支烟,点燃,深吸一口,那呛人的烟雾瞬间在他的胸腔里弥漫开来,却似乎无法驱散他心中的阴霾。
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黑暗中,烟头的火光一闪一闪,映照着他那满是愁容的脸。抽完三支烟后,他缓缓起身,走到书案前,拿起笔,在纸笺上,为他的雪敏写下了一首饱含深情与思念的诗:
相思,我知道你这一去 \/ 相见的日子便遥遥无期 \/ 昨夜 \/ 窗外下着小雨 \/ 我邀冬风进屋 \/ 探听春的消息,今夜 \/ 在烛泪的光影里 \/ 我翻开情感的书页 \/ 查阅着谁也不懂的数据,清晨 \/ 我打光生命的影集 \/ 载一片昔日幽静的月 \/ 用想思 \/ 再串一串温馨的细语 \/ 塞进悠长悠长的 \/ 相思的信封里。
雷鸣平写完,将笔重重地扔掉,长叹一声,复又躺回床上。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打湿了枕头,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在寂静的夜里,独自承受着这份刻骨铭心的痛苦。
虽然至爱的人已经离去,但生活的车轮却不会因此而停下。有人说,爱情是世间最珍贵的东西,它能让人感受到无尽的甜蜜与温暖;有人说,自由才是最珍贵的,它能让人无拘无束地追逐梦想。
在不同的时期,站在不同的角度,人们对于珍贵之物有着不同的定论。而如果要说到永恒的珍贵,我想,或许应该是活着,或许是生活。生活,就像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无论途中遭遇多少艰难险阻,它都始终向前流淌。随着时间的缓缓推移,雷鸣平就像被生活的洪流慢慢冲刷,逐渐从痛苦的深渊中解脱了出来。
他开始重新融入生活,太平镇的人们又渐渐看到了以前那个积极活泼、充满朝气的雷鸣平。是的,杨雪敏说得对,他们都要好好活着,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些曾经美好的回忆。
太平镇就如同一个巨大的生命轮回场,反反复复地见证着许多人的离去,也迎接着许多新生命的诞生,这是生命永恒的更替,是自然不可抗拒的规律。
太平镇的生生死死,就如同那一场又一场的批斗大会一样,毫无规则可循,它们按一种奇特的周期,周而复始地重复着,仿佛永远没有尽头。那天,雷鸣平又接到了太平公社办公室送来的通知,让他参加公社三级扩干会。
他走进公社会堂,抬头看到主席台上面悬挂着的横幅,才知道今天依旧是召开批斗大会。多年之后,雷鸣平才彻底明白,那些所谓的 “扩干” 会,“扩” 就是扩大放大,“干” 就是干掉,就是把原本微不足道的问题肆意放大,然后再将那些本只有小问题的人狠狠地打压、整治。
看到主席台的标语,雷鸣平心中暗自猜测,今天批斗专政的对象究竟会是谁呢?就在这时,公社武装部部长江成天走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走,小雷,台上坐!”
雷鸣平跟在江部长的身后,一步一步走上了台,在江部长身边坐了下来。江成天没读过多少书,肚子里墨水不多,但他有一身过硬的本领,扛枪打仗是把好手,而且在战场上,他总是勇往直前,毫不畏惧,仿佛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
时代给了他施展这种本领的绝佳机遇,在珍宝岛战争中,苏修帝国主义的子弹无情地穿透了他的大腿,可他硬是凭借着顽强的意志,坚持战斗。战后,他被评定为英雄,还当上了排长,后来转业回到太平公社,担任了武装部长一职。
江成天没赶上参加 “文化大革命”,在当时复杂的局势中,属于无派性的人,而且他人缘不错,和谁都能聊得来,与雷鸣平的关系也还算过得去。在那个特殊的年头,没文化却当上干部的人,往往特别佩服有文化的人,江部长就对太平公社的柳青青和雷鸣平格外欣赏、佩服。
江部长从兜里掏出一支烟,递到雷鸣平面前,又把一沓讲稿放在桌上,说道:“鸣平,帮我修改修改。” 雷鸣平微微迟疑了片刻,伸手接过烟,点燃,然后掏出笔,神色专注,毫不谦虚地对着讲稿修改起来。
陆陆续续地,人们从四面八方拥进了会堂,一时间,会堂里人头攒动,嘈杂声此起彼伏。主席台又上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公社团委书记孙碧波,他身姿挺拔,脸上带着几分干练;另一个是公社办公室主任罗小锣,他身材矮小,眼睛却滴溜溜地转,透着一股精明。
眼看参加会议的人差不多都到齐了,为了给雷鸣平留出充足的时间修改讲稿,江部长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同志们,咱们先唱唱歌,活跃活跃气氛!”
说着,他便起了个头,带领与会的群众同志们放声高歌。先是唱了一首《东方红》,那激昂的旋律在会堂里回荡,人们的脸上洋溢着热情;接着又唱了《只盼着深山出太阳》。
第一首歌唱得还算整齐,大家都饱含激情,可第二首歌就有些状况百出了。可能是因为这首歌在当时并不太流行,很多人对它并不熟悉,所以唱出来的味道特别奇怪,拖得老长。仔细一听,相当大一部分人其实只知道这首歌里的六个歌词。
注意,是六个不是六句,这六个字就是:座山雕、夹皮沟!这几句歌词被反复唱着,听起来有些滑稽,却也在那个压抑的时代,给人们带来了一丝别样的轻松。
雷鸣平专心致志地修改着讲稿,翻到第二页时,他的目光突然定住了,只见讲稿里的 “社会渣滓” 一栏中,居然出现了牛长盛和牛小玲的名字。他不禁皱紧了眉头,心中涌起一股疑惑与不安。
他用肘子轻轻碰了碰身旁的江部长,然后用笔尖指着 “牛小玲” 三个字,压低声音说道:“她爸可是公社供销社主任,这样做 ——”
江部长一听,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凑到他耳边,悄声道:“就是她爸的主意,她爸跟牛大力主任说,让她也去陪一回杀场,也好让她收收性子,别再不知天高地厚。得让她明白啥是伦理道德,省得以后死不悔改。”
雷鸣平听了,心中五味杂陈,无奈地摇头苦笑了一下,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在那个特殊的时代,人性的复杂与无奈,就像这晦涩难懂的世事一般,让人捉摸不透,却又只能被迫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