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公社党委书记牛大力的高度关注,那小日本牛长盛被贾仁慈弄进了公社 “学习班”。贾仁慈义正言辞地要求他悔过,可牛长盛却毫不畏惧,径直伸出手指,指着贾仁慈的鼻子,大声反驳道:“你少来这一套!共产主义社会首先得是法制社会,我国 1950 年颁布的《婚姻法》,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是允许我和牛小玲在一起的。咱们虽说都姓牛,可根本不同宗,就算往前追溯两百年,我和牛小玲的祖辈八竿子都打不着,完全扯不上关系。”
这小日本牛长盛好歹也念过几天高中,虽说没学出个啥大模样,但在法律方面,倒也略知一二,不至于两眼一抹黑。牛大海、牛大力他们心里也清楚,从法律层面来讲,牛长盛娶牛小玲确实没啥问题。可在这太平公社,传统观念根深蒂固,风俗势力更是盘根错节,大家打心底里就不认可这事儿,觉得同姓结婚总归是不妥,违背了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
三个月转瞬即逝,牛长盛这儿就闹出了大问题。他把牛小玲,也就是大伙口中的林妹妹的肚子给搞大了。事情一败露,牛长盛慌了神,第一个念头就是找太平大队的好哥们雷鸣平帮忙。
那天,牛长盛心急火燎地赶到雷鸣平家。一进屋,只见雷鸣平正坐在自家堂屋,光着膀子,只穿了件背心和一条洗得泛白的蓝色短裤。正值三伏天,闷热得厉害,豆大的汗珠顺着他脸颊直往下淌。他一边用满是老茧的手,机械地剥着玉米粒子,另一只手还不忘翻着身旁的书,那书名叫《镜花缘》。
雷鸣平的母亲在灶屋里忙活着做午饭,说是做饭,实则没多少米下锅,锅里煮的不过是小半锅南瓜,再丢了几个玉米汤圆,全当一家人的吃食。牛小玲也跟在牛长盛身后,畏畏缩缩地进了门。
她穿着一件宽大的袍子,那袍子明显不合身,松松垮垮的,目的再明显不过,就是为了掩盖她那日渐隆起、遮都遮不住的肚子。此时的牛小玲,脸色惨白如纸,毫无血色,进门后怯生生地喊了一声 “平哥”,便再也没了声响,默默找了个凳子坐下,双手局促地摆弄着自己那两条又黑又长的辫子。
牛长盛熟稔地从兜里掏出烟,给雷鸣平递上一根,又赶忙划着火柴,帮他点上。随后,自己一屁股坐在堂屋的门坎上,猛吸一口烟,吐出一团浓浓的烟雾,直截了当地说道:
“平哥,林妹妹怀上三个月了。昨天我俩跑去县医院,本想着做人流,结果他妈的医院非要《结婚证》。牛大力那狗日的,死活不肯给我和小玲办结婚证,我实在没辙了,这不,只能来求你了。你大姐在县医院妇产科,肯定有办法,你可得拉兄弟一把啊。”
“你也是,这么大的事儿,咋不早点说呢?现在可好,多跑了多少冤枉路,白花了多少钱呐!” 雷鸣平一听,又气又急,赶忙起身,取来纸笔,伏在饭桌上,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给大姐写了一封信。
那字迹刚劲有力,透着股子真诚劲儿,写完后,郑重其事地交给了牛长盛。
五天后,牛长盛从县上悄悄回来了。他先小心翼翼地把牛小玲送回家,安置妥当,又赶忙想法子弄了两斤酒,心急火燎地提到雷鸣平家。雷鸣平见兄弟来了,也不含糊,转身进厨房,手脚麻利地炒了两个小菜,一个是自家菜园里摘的南瓜,另一个是茄子。
菜端上桌,两人便你一碗我一碗地对饮起来。那酒是用烂红苕烤的,味道苦涩得很,喝进嘴里,比药还难以下咽,可度数却高得吓人,足足有六十度。
没喝几碗,两人就感觉浑身发热,脑袋也开始发晕,豪情万丈起来。雷鸣平端起酒碗,仰头灌下一大口,骂骂咧咧地说道:“日他妈,咱兄弟俩这辈子,怕是注定得喝这苦酒!”
牛长盛听了,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试探着问道:“平哥,咋突然这么说?是不是和雪敏……”
“哎,别提这些糟心事了,” 雷鸣平摆了摆手,打断牛长盛的话,再次端起酒碗,大声说道:“今天咱哥俩啥都不说,就痛痛快快喝酒!” 说着说着,雷鸣平的思绪飘远了。看着眼前的牛长盛和牛小玲,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和杨雪敏。
这世上的事儿,总是这么奇怪,上帝造了皇帝,就会造百姓;造了坏人,自然也会造好人;造了柳青青,就有了汪玉芹;造了自己,也有了杨雪敏。可为啥他们这些人,就偏偏生不逢时呢?
这个时代,咋就对他们这么苛刻,容不下他们呢?
“对,喝酒!” 牛长盛也端起碗,猛喝了一大口,放下碗,舌头都有点大了,含含糊糊地说道:“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今朝有酒今朝醉!”
两斤酒很快见底,牛长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脚步虚浮,一边往门外走,一边嘟囔着:“我得回家照顾林妹妹了。”
雷鸣平这才想起,下午团支部还要开支委会呢,会议主要是关于一批新团员,今晚要举行宣誓仪式。太平镇街上有四个队,场镇周围还有六个队,这么多队的支部委员,得一个一个去通知。
看着牛长盛离去的背影,雷鸣平又想起了柳青青。要是柳青青没犟着去磨担沟水库,那背着药箱,挨家挨户通知的活儿,就该是他的。
雷鸣平不敢耽搁,赶忙出门。这一趟通知下来,可费了不少功夫,等通知完所有人,已经是下午四五点钟了。忙完事儿,雷鸣平心里空落落的,突然就想起了杨雪敏。
算起来,也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着她了,正好顺道去看看。杨雪敏的家离太平场镇不远,也就一里路的光景。从粮站过去一里路,公路边有一座被竹林环抱的四合院,那便是她的家,当地人都叫杨家大院子。
雷鸣平沿着公路,满心欢喜地朝着杨家大院子走去。还没走到杨雪敏家,在公路边的一块石坝旁,就碰上了杨雪敏的大哥杨雪平。
杨雪平正蹲在地上,拿着木耙,仔细地翻晒着石坝上的苞谷。“大哥,晒苞谷呢!” 雷鸣平满脸笑意,热情地打起了招呼。
杨雪平听到声音,抬起头,看到雷鸣平,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皱着眉头,说道:“你咋这个时候才来?”
“我……” 雷鸣平被问得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完全没听明白杨雪平这话啥意思。
“你是来找雪敏的吧,” 杨雪平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蹲下身子,继续用手刨着石坝上的苞谷,淡淡地说道:“你来晚了,她去龙都了。”
“什么?” 雷鸣平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声音都不自觉地提高了八度。
“我收了苞谷,正打算去找你呢,” 杨雪平从衣兜里掏出一封信,递到雷鸣平面前,说道:“这是她从龙都寄回来的信,夹在给我的信里头,我没拆。”
雷鸣平的手微微颤抖着,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又像是捧着一颗随时可能破碎的心,缓缓接过信,哆哆嗦嗦地拆开了。
亲爱的平哥:
“我走了!果然,我俩的结局,和老实的毕定所言的一样,不幸被他说中了。是啊,这世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们的结局,和柳青青与汪玉芹相比,其实并没有本质的区别。要说有啥不同,大概就是我还活着,不过,也只是暂时活着罢了!我走了,狠下心离开了生我养我的太平镇,离开了那个我日思夜想、魂牵梦绕的太平镇。我去了龙都,和一个我素未谋面、比我大十岁的男人结了婚。其实,单说嫁人这事儿,对我来说,嫁给谁都一样。我的灵魂,我的爱,早就完完全全属于你了。平哥,你一定要保重身体,一定要好好活着。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已有了你的骨肉。至少,咱们的孩子,是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在这个世上的最好理由。命运如此安排,让我和我们的孩子走上这样一条路,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看完信,雷鸣平只觉得天旋地转,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瞬间模糊了双眼。他像发了疯似的,转身朝着太平镇上街拼命跑去。一路狂奔,跑到大哥雷鸣远的门前,累得气喘吁吁,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稍作喘息,他两眼通红,猛地抬起脚,“哐当” 一声,狠狠踢开了大门。
“雷鸣远,你给我滚出来!是你,是你逼走了我的雪敏,我今天跟你拼了!” 雷鸣平声嘶力竭地吼叫着,犹如一头发狂的野兽,径直冲向大哥雷鸣远的寝室。
到了门口,他随手抄起一旁的木凳,朝着门狠狠砸去,“砰” 的一声,门被砸开了。他冲进房间,一眼看到书案上那瓶橙黄橙黄的药酒,想都没想,一把抓起,“咕咚咕咚” 直往嘴里灌。
那橙黄透亮的酒液,顺着他的嘴角不断溢出,沿着脖子往下流淌,很快浸湿了他的背心和短裤。眨眼间,瓶中酒就被他喝了个精光。
他双手高高举起酒瓶,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嵌着一块玻璃的衣柜,声嘶力竭地喊道:“我不好过,你们也别想清静!” 随着 “咣” 的一声巨响,酒瓶碎成无数玻璃渣,雷鸣平也双腿一软,重重地跌倒在地上,人事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