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杨洋慧一起下放的男男女女都已先后成家,唯独她还守着那间集体宿舍。
自从同杜仁杰解除那段感情纠葛以后,她就一门心思跟着师傅学习厨艺。师傅看着她的厨艺大有长进,感慨地说了一句这样的玩笑话:
“冒想到啊,冒想到。以前老辈人说,要学艺,先同师傅睡。你都没同,厨艺就有了这样的水准,要是同师傅……那还分我有饭吃呀?”说完这句话,他立马踮着脚走开了,他生怕她发脾气。
她没有,她甚至觉得这句话从师父父的口里说出来,显得那么滑稽又可爱;她特别爱看他那双点点脚,没有奸巧利滑,只有憨厚。而且,这份憨厚靠得住。
为师傅泡枸杞红茶是多年的习惯,开始是出于徒弟对师傅的尊敬,后来却有了几分情愫。师傅那身油腻衣服裤子的洗涤,慧慧全包了。慧慧和点点的师徒关系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变化,犹如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一样。这些个变化自然逃脱不了梁三阴等贼人们的那双眼睛。
在师父父面前,慧慧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师傅孑然一身仅有的一位堂兄早几年也不在人世间了。到现在,他还没有动过男女姻缘。好几次,有人给他介绍对象,都因为那双点点脚而告吹。自此,他在个人问题上心灰意冷。
一天正好下班,宿舍管理员张阿姨领着一位20多岁的姑娘来了。慧慧抬起头来一看,这位姑娘长相还行,穿得花花绿绿的。不过,一眼就可断定这是一个辣厉婆,而且浑身上下透着乡土泥巴气。
“全师傅,这位就是谢美丽姑娘。”张阿姨又回过头来说,
“这位就是我们公司大厨全师傅,他是有特级厨师证的。美丽、全师傅,你们看看。”
“看也是这样,不看也是这样。就一双点点脚,其他什么都没有!”师傅边说,边站了起来迈动着双脚,在原地点了一个圈。那一刻,师傅脸上的五官苦得缩成一团,堪比吞进了一颗黄莲。
那个美丽夺身就走了。从她身后抛出一句来:
“百货中百客,我不是百货。我是美丽!”张阿姨连忙跟着追了出去。
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慧慧哭了。她怒不可遏地说:
“师傅,你这是何苦啊。有我在,你打不了单身!”
但是,慧慧只要是想到“冤砣”和“梅子”这两个冤家,就觉得自己根本不配。她就没有了底气,她心里也是一个苦啊!
“全双全,我问你,假如我有过不光彩的过去,你还会像现在一样待我吗?”慧慧第一次直呼师傅的大名,为的是那份隆重、正规、严肃。
“杨洋慧,我们都是几十岁的人了,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哪一个没有过去?就算是你以前有了崽,有了女。你把他(她)们统统带回来,我保证同我生的一样。我们来共同抚养,我们现在有这个能力!”
“师傅。”慧慧一头扎在了全双全的肩膀上,呜呜地抽泣起来。她微微抬起头来,晶莹剔透的双眸闪动着泪花。这个时候的全点点,第一次用自己那油腻的嘴巴,对着自己心爱的徒弟,对着这个人人想要,而又得不到的红烧西施重重叠叠地压了下去。
末了,慧慧整理了一下被师傅弄乱了的秀发说:
“事情并没有你想像那么严重。不过,我决定了,年前上我们家去提亲。我要提醒你一下,我那位老娘可是一位不好对付的哟!”
《红烧西施楼》几乎隔三差五就要接一档结婚酒宴。过年的年夜饭也被杜仁杰的父亲开了先河。一共三家,都是铁路系统的,当然包括杜仁杰一家年夜饭。
今天一场结婚酒宴过后,全师傅特地把梁三阴和二俫留下来,说是有要事相商。
“三阴、二俫,不瞒二位兄弟。慧慧已发话了,说是年前就去提亲。一想起这个事,我心里就直打哆嗦,没底,所以请你们来帮忙出一下主意。”全双全可怜兮兮地说。
“你不要怕,老杨这个老婆子,我知道是一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不过,你可不能把她给得罪了。她可是个反脸不认人的哦。”三阴这套反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说道,把本就六神无主的全师傅弄得更加坐立不安起来。
“三阴,你这不等于没说吗?真是烦死人。”
“是啊,你这不是在吓唬全师傅吗?依我看,全师傅你多带点钱去。钱这个东西谁不喜欢?现在,反正你也有钱啦!”
“二俫,你大错特错了啊!那个老婆婆是何等精明之人?她女儿同全师傅共同开的《红烧西施楼》一事,公司早就有人禀报她了。全师傅就是拿再多的钱,也只不过是肉碗倒鱼碗里的事,感动不了她的。”
“那怎么办?三阴,快想个法子吧!”
“全师傅,你不要着急。办法我已经有了,只是欠了一股东风。”
“什么东风?”全师傅不解地问。
“三阴,你可千万不要又出什么损招啊!”二俫生怕把他扯进去,当槽头肉。
“二俫,我问你,慧慧妈妈见过你吗?”三阴问。
“没有。”二俫答道。
“这就好办了。二俫,再找2—3个人作为全师傅的亲友团。那天,你们不进去,只站立在外面大街上,我就站在马路的对面,到时听我的号子行事。
最后,三阴附在全双全的耳根子说了几句至关重要的话。这几句话连二俫也没听清楚,但见全师傅脸红得像鸡冠,脑袋却又像鸡啄米一样,在三阴面前不停地捣鼓着。
随着《红烧西施楼》的揭牌,以及后来的红红火火的生意,搞得杨洋慧一家在那一条街可不得了,扬眉吐气了。特别是慧慧的母亲,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一堆人把她围在中间。
“杨嫂,好福气呀!你们家慧慧,真是了不起呀,这么大一个女老板。”
“哪里哪里,多谢大家的高看!”
“唉,杨嫂。明年我讨媳妇,这个结婚酒宴就放在《红烧西施楼》啦。到时,你跟你女儿说一下,给个折扣价,刀不要磨得太快了呀!”
“李嫂,你这个话我可不爱听了啊。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说我女儿那里的酒宴半个不字来!”
“是,我只是这么一说,你莫见怪。”
“不见怪,不见怪。街里街坊的都几十年了,谁还不知道谁呀?”
现在,慧慧的母亲腰板子硬了,要钱有钱。慧慧有出息了,这是明摆的事。大儿子杨洋龙自承包以来,钱也不缺,这也是明摆的事。隐形的,好比二儿子大学已毕业留校当老师,小儿子去年考进了大学。放眼望去,这一条街还会有谁超过她的?没有。只可惜自己老头子没有享到崽女福啊。
兴奋之余,也有一些闲言碎语传进她的耳朵里。什么,她女儿哪有这么大的能耐呀?全靠那个点点脚。还有什么,她女儿羊屎面上光,里面一包糠,早就跟师傅睡到一起去了,搞得她火冒三丈。还是儿子杨洋龙把母亲劝住,犯得着去计较吗。是,又怎样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母亲知道全双全。他是一个苦命人,至今没有娶妻;她还知道他的厨艺好;她更知道她的女儿能有今天,与这个全点点密不可分的。
母亲心里有一把尺子,就是再怎么样,一双点点脚是万不能点走自己女儿慧慧的。
从昨天晚上开始,一路南下的北风就一直呼啸着,疯狂肆虐着这个城市。
天空中没有一丝残云,仿佛被冰水洗尽了一般,湛蓝湛蓝的。
人们把所有能防寒的棉衣棉裤都穿上了身,可依然冷得缩成了一团。特别是十个手指头,冻得已没有了知觉。
全双全今天穿得够体面的,一件藏青色的长呢子大衣。这件大衣是专为这次提亲赶制的,裁缝铺老板段一连是远近闻名的,特别是毛料呢货,更是他的绝活;一双三节头的皮鞋油光可鉴,走起路来,多少遮挡了那点点脚的缺陷。他右手提着一个大袋子,袋子里装有北京特产——八大件。有上海的奶糖,有海南岛的椰子糖。他左手提着两对茅台和两条郴州牌香烟。这些东西都是早几天慧慧就张罗好了。如今,杨洋慧也是一个名人,她无需通过杜家,便可以轻轻松松地将这些个紧俏物资备齐了的。
今天是星期天,慧慧同师傅一合计,正好借着没有结婚酒宴的空档,上门提亲去。
杨洋慧和弟弟杨洋龙来到家门口的时候,正好碰见老娘戴着帽子、披着围巾要出门。
“娘老子,您这是要上哪里去?”洋龙大步跨上扶着姆妈问。
“到市场上去转转。唉,你两个今天怎么啦?”姆妈看着慧慧又看着洋龙,疑惑不解起来。
“走吧,进去吧!等一下有贵客到。来、来,我把烤火盆的火升旺一些。”洋龙边说边把母亲往屋子里推。
“慧慧呀,什么贵客呀?搞得这么神秘的,怎么事前招呼都不打?不行、不行,我得去买点南杂食品。慧慧,你去把火打开赶快烧水,茶叶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吧?要头开!”姆妈说着就要朝门外走去。
“姆妈不用了。您老只管坐,啊!”慧慧强行把娘老子扯着坐下。
梁三阴站在慧慧家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二俫找来的4个与他年令相仿的小兄弟,已一字排开在慧慧家门口。全双全师傅提着礼品,一支脚已作好了跨进门去的准备,只等马路那边梁三阴的一个响指。
等、等,还是等。怎么搞的三阴?全双全师傅一双手已经冻得发木,他只好将礼品左右换了一下手;本来是准备右脚开步的,这会不行了,再不调整一下姿势就有可能倒在慧慧的家门口。于是,他违规地在原地将右脚抽回,然后伸出左脚。他感觉到自己汗流浃背,脸好像也在滚烫滚烫地发着热。
“点点师傅,还不进去?三阴那边响指了!”二俫压低声音的喊道。
“什么,三阴响指了?我怎么没听见?”
“你倒是去不去?不去,我去了啊!”
“好一个二鬼子,这个轮得到你吗?”
在二俫的威逼下,点点提着礼品,迈出了左脚,跨过了门坎,来到了慧慧老娘的面前。
全双全师傅不愧是有特级职称的厨艺大师,除了牢记三阴的锦囊妙计,他自己也使出了浑身解数:只见他把礼品往地上一放,“噗通”就双膝跪地,接下来对着慧慧的老娘就是三个响头:
“一祝,伯母身体康泰,寿比南山;二祝,伯母心想事成;三祝,伯母早日抱孙,享天伦之乐!”
“这、这……这不是全双全师傅吗?今天一大早就行这么大的礼,为什么呀?快,洋龙把全师傅扶起来,坐下烤火说话。”老娘对这个突发事件,心里已经猜着了,八九不离十。但她就是不露声色,倒要看看自己的女儿同这个点点唱的是一出什么折子戏?
“坐吧,全师傅。”
“我不坐,我、我,我不冷。”
“到底什么事,不妨说出来让我这个老婆子听听!”
“不是老婆子,是我最最尊敬的岳母娘!”全点点也不知那来的勇气,连亲都没有提,就直奔主题了。因为,他看到了慧慧在笑。
“什么?岳母娘?唉,全师傅你把话说明白一点。不然,这个话传出去不好听呐!”
“都是我不好,话赶话,程序上是快了点。伯母,我今天特地备了一份薄礼,上门来提亲的。在这里,我当着您老人家的面,当着杨洋龙的面,当然更是当着慧慧的面,我要说,我今生今世是您们杨家的人,我会对慧慧全心全意的。我会对您好的,让您老人家衣食无忧的!我恳请您老人家成全我和慧慧。”
说完,全双全毕躬毕敬地没有动,他似乎在等待慧慧娘老子的宣判,行还是不行?
老娘终于明白了,她在心里直呼“上当、上当了啊!”接着就顺势靠在了慧慧的身上,一手抓住了女儿的腰身,以防跌倒。慧慧使了一个眼色,点点慌忙过来,同慧慧一起将老娘扶正坐好,且连忙说,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请伯娘息怒,为了您的健康,我的提亲一事可以缓一缓。”
洋龙没有闲着,他进进出出的,随时同外面的三阴等人交换着情况,以选择打号子的最佳时机。
慧慧始终笑而不语。她对全双全已有的表现,相当满意。不过,知母莫过女。她知道,老娘一旦缓过神来,好话还在后头。
老娘回转过神了,点点很麻利地站在慧慧老娘的面前,时刻准备着应付由提亲而引发的各种意想不到的可能。
“全双全师傅,没想到啊,你的手竟伸到了我这个孤寡老婆子家里来了。”她歇了一口气又说,
“全点点,你说说,你凭什么娶我们家慧慧,又凭什么赡养我这个孤寡老人?”
“凭我的真心,凭我的厨艺,伯母。”
“真心?真心是能生出钱来,还是能长出米来?这一套哄死人子还差不多,哄我?你还欠点火色。至于你的厨艺,比你强的人多得用脚搂!”
全双全被慧慧娘老子一顿抢白,竟一时答不上话来。他算是领教了眼前这位老娘的厉害了,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他看了一眼慧慧,慧慧只是黙不作声。无奈之下,他想起了三阴给他出的最后一个杀手锏。他说:
“伯母,我的真心以后可以检验;确实,厨艺比我强的大有人在。但是,有慧慧在我不怕。现在,我唯一害怕的是。”
“你害怕什么?”
“我害怕我今天提亲不成,慧慧肚子里的孩子就会没有了父亲!”
全双全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了。它犹如一石击破了水中天,屋里屋外顿时响声四起:
“慧慧呀,你跟老娘说清楚,这是真的吗?啊?”
慧慧真没想到自己师傅有这一套,连她都蒙在鼓里。好啊,你这个点点。到时看看怎么收拾你。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这都是老娘逼得他急出了这样一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但又切实奏效的理由来。可她转念一想,这个主意肯定不是他——点点的,对肯定是那个阴损的梁三。管他是谁,如今之计只有承认了,尽早结束这个提亲的程序,免得自己人——点点继续煎熬下去。她对母亲坦然地说:
“是的,姆妈。人生遇到合适的人难呐!”
这个时候,外面的二俫几个小兄弟在三阴的指使下唱了起来:
“天上的星星
一点点哟
地上的慧慧一朵朵
一点点要妹妹哟呵嗨
一朵朵要哥哥呀子哟
点点
慧慧
天生一对
天生一对呀子哟
哟呵嗨、
哟呵嗨。”
左右街坊都出来了,一问才知道今天是有人上门跟杨嫂提亲来了,又一问才知道是那个厨艺大师点点脚来提亲了。
“这就对了嘛,男才女貌。”
“这下杨嫂不愁吃不愁穿了呀!”
里里外外都是点点的人,关键是自己的女儿竟怀上了小点点,还有她先前靠在慧慧身上那会儿,无意中摸到了女儿的屁股,这一摸倒是提醒了她:慧慧早就不是女儿身了。她原以为女儿这盆水泼给政府靠得住,没想到啊……现在又要泼给眼前的人,真是女大不中留啊!她万般无奈,只好说:
“全双全,你过去对慧慧爸爸的遗像磕三个头吧!”
全双全如释重负,跪在慧慧爸爸的遗像前:
“爸爸,我全双全从今天起,就是您们杨家的人啦。我发誓:她(他)们将衣食无忧!”说完,三个响头磕在了地上,却震撼在慧慧、慧慧她娘以及洋龙的心坎上。
按照慧慧娘的安排,这一顿提亲酒肯定是要办的,就办在《红烧西施楼》。
慧慧娘出来了,同梁三阴和二俫几个兄弟一一见过礼说:
“无奈家里地方狭窄,还是去《红烧西施楼》吧,这顿酒我请你们喝茅台酒,抽郴州烟。”
“谢谢您啦伯母!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三阴说。
“走吧,兄弟们!”洋龙用手一挥。
“唉,你把酒和烟带去!他(她)们两个人呢?”母亲说着又问道。
“他(她)们两个人跟您打招呼的时候,您没听见。他(她)早就回酒店作准备去了!”
啊,这么快?现在的年轻人,说风就是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