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洋慧终于回城到家了。
她在父亲的遗像前足足跪了有半个小时。还是母亲走过来说了一句话,才让她从地上站起来。母亲说:
“慧慧呀,你这样跪,如能把你父亲跪过来,你就接着跪……跪,总跪不出米来,也跪不出油来。起来吧,去洗漱一下照照镜子,晚上我们母女俩再说说话。”
母亲的话粗,理不粗,她起来了。
弟弟杨洋龙传过话来,公司刘经理说了,从她回来的这天算起,她就是公司一名员工了,工资也是从这天算起。过了春节再上班。
她又接到万小晓传过来的话,说是过小年都到杜仁杰家里去,她母亲要亲自为他(她)们的聚会下厨掌勺。
紧接着,伍主任来了。她第一句话就说:
“来,慧慧我看看。唉哟哟,杨嫂,你看看你这闺女越发得水灵了啊,比下放前要丰满多了。”说完,她又同母亲叽里咕噜了几句。后来,杨洋慧才知道:农历腊月二十八,请她母女俩去一趟居委会办公室,去领一份过年物资。
接连而三的好事,让刚刚返城的杨洋慧很不适应。尽管她没有什么文化,但并不意味着她不知人情冷暖。这些年在柳叶滩村,田里的农活,她确实不甚了了。但友莲伯娘那一心向佛的善良;小波哥哥的“傻”、“呆”、“蠢”的坚守;还有小妹婶娘那待人的厚道,像一粒粒种籽,已深深地植入到了她的心田。如今不但发芽,而且成了棵棵参天大树,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她把这些好事在心里梳理了一遍。公司刘经理,她认识他,他长她15岁。还是很小的时候,她跟他经常结伴去为父辈们推过板车。由于年长很多的原故,他时常以长辈的身份居高临下:走,跟叔叔去推板车!开始,她还真叫他叔叔。后来发现,错了。她跟他是一个辈份的人。
世道变了,如今他是公司经理。也多亏了他,弟弟洋龙以及她的返城参加工作,都离不开他。她已暗暗下定决心,春节后,无论做什么工作,一定要做好,以此来报答刘会生经理的知遇之恩,来报答公司。
杜仁杰一直是她挥之不去的影子。回来的火车上,弟弟洋龙把杜仁杰等人为她上访的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她就更加了,这是何苦呢?为了自己这样一个半路婆,值得吗?当然,杜仁杰对她这两年的情况并不了解。如果,他了解了还会这样契而不舍么?不管怎么样,她已经当着柳叶滩村的父老乡亲,对着小波哥的亡灵已经宣布了:她和他已经结婚,在她的心里已经装不下别人。
伍主任到访,她那一番肉麻的吹捧,听了她心里就发麻。为什么叫她娘两去居委会拿过年物资,她不得而知。随她去吧……她现在急需要洗一个热水澡。
镜子面前,杨洋慧从热气腾腾洗澡盆站了起来,一团团雾气缭绕着她,恰似天女下凡一般。有3、4年了吧,她没有在镜子面前评品自己的身段了。1米65的个头,洁白如玉的肌肤,宛如褪了泥的藕;细细的腰枝依然如故,并没有因为生了两个娃崽而变形。正如她母亲说的那样,除了她的父亲和弟弟,只要是个男人见到这朵出水芙蓉,都会为之癫狂。
然而,她毕竟生了两个崽。肚皮上和大腿根部那刺眼的妊娠纹,是永远无法抹去的印记。哎,该死的东西。
“慧慧呀,洗完了吗?磨磨蹭蹭的,千万不要受凉了呀!”这是母亲在叫她。
“洗好啦,姆妈!”
晚饭后,大弟弟还没有回家。他在公司有集体宿舍,司机的职业是辛苦的,没日没夜。当然,收入也可观。那个年代大部分人还是30~40块的时候,他一个月的收入就有90~100块了。有人给他介绍女朋友,他一概拒绝。他一个月的收入几乎全交给了母亲,他要把两个弟弟培养成才。好在两个弟弟还争气,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
“慧慧呀,你总算回来了,搭帮刘会生这个人还念旧情,把你招进了公司。”
母亲念念不忘刘经理的好。
“是啊,您看我现在在家里不上班,也有工资。我作梦也没有想到呀,姆妈。”慧慧顺着母亲的意说着。
“慧慧,我问你人家为什么就放过你了?难道你……”母亲就最担心的问题发话了。她完全有这个资格知道一切,因为她要为自己这个独女运筹下一步的事。她才不指望女儿来养这个家,都21岁的人啦,迟早是要泼出去的。原以为泼给政府了,这下又回到了自己手上。无法,自己门前的雪还得自己扫呀。
在回来的路上,她就想好。她不准备把“冤砣”和“梅子”的事告诉母亲,顶多就是说被那个老东西奸污了。她还打算告诉母亲,她不结婚了,她要同弟弟一起挑起家庭的担子,以告父亲的在天之灵。
“姆妈,确实如您以前说的那样,我被那个老东西给强暴了。我一个人在那个地方有什么办法呢?我要返城,就要付出。”慧慧说。
过了好一会儿,母亲怀有自责口气说:
“有什么办法呢,这个世道,不说他了。慧慧,你今年也有21了,是处对象的年纪了。唉,那个什么杰怎么样?听说,他这一次费不少力呀!你不是说过小年,你们都去他家吗?”
“姆妈,我才回来您就要赶我走啊?”慧慧装着很生气的样子说。
“不是这个意思,女孩子嘛,总归要嫁出去的嘛!”
“我还不考虑这个问题,我要和大弟弟一起挑起养家这副担子,您就是赶也赶不走我的,姆妈。”慧慧态度十分坚定地说。
“好啦,好啦。今天不说这个了,过小年你去还是不去那个什么杰那里?”母亲最后说。
“我还没有想好,姆妈。”
是的,她确实没有想好。可以肯定,杜仁杰是个难逢难遇的好小伙;同样也可以断定,杜仁杰对她的那份情,自始自终就没有熄过火,还在愈燃愈烈起来。假如,她没有那些个不堪回首的往事,她可以坦然面对杜仁杰,面对昔日一起生活过的兄弟姐妹们,甚至杜仁杰的妈妈。然而,这个世界上没有假如。她已是生过两个孩子的半路婆了,她没有脸来面对这一切,她似乎决定了:不去!
人就是一个左右摇摆的怪物,当你决定了的事情,马上又会被自己另一个主意给否定。此刻的慧慧就是这个样子,她又决定去了。去的理由也是不容置疑的:杜仁杰等人为自己的返城,是那样的摇旗呐喊,去当面说声谢谢,是百分之百应该的;对杜仁杰的那份情爱,迟早是要了却的,不能误了人家青春。她要去当面说,不方便说,就约个时间、地点。总之,这些都得去,去了以后才有机会说。
为了这次的去,她拖着母亲上街买了一身新衣服。返城时那身装扮,让人家一看,就知道是来自偏远乡村的邋遢婆。爱美,是女人的天性。何况是去杜仁杰的家里。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她必须永远要用最好的一面展现在仁杰的面前。去,必须去,而且要盛装出席。
其实杜仁杰的家离杨洋慧的家并不远,垂直距离也不过500米。步行,由于要拐弯抹角的,也就有二、三里路。
杜仁杰是铁路子弟,父亲是列车段一名中层干部;母亲是铁路医院一名资深护士长。他(她)两口子就杜仁杰这么一根独苗,凡他的事一切都依着他,一切都按照他的意思办。
快过年了,杜仁杰给父母提出了这么个要求,让曾经下放的同事来家里聚餐,而且还是过小年。这就搞得父母有点犯了难,不是怕花钱。钱对于他们这个小康之家不是个事,问题是时间。
“杰杰,你都告诉人家了吗?要不放到年后?”母亲试探地问。
“妈妈,那哪行?我发出邀请了。”杜仁杰在父母面前说话从来就是这个口气,根本不存在商量。
“那好吧,我想法调个班。也好,我也想看看你的这些个同事,还有你说的那个什么……什么杨……”
“是杨洋慧,又叫慧慧。这下记住了吗?”仁杰在妈妈耳边大声说了杨洋慧的全称和呢称。
“记住了,叫慧慧!”
杜仁杰他们家住的是铁路家属区,一色的平房。房屋使用面积够大的了,足有70~80平米,一家三口就算是鲤鱼打挺都绰绰有余的,何况杜仁杰只有周末才回家。这跟杨洋慧家那20平米,窝居着一家大小比起来,就一个天一个地了。
临近中午的时候,刘小平、董少先、栾川贝三个家伙结伴来了。
“仁杰,她来了吗?”刘小平开口就剑指今天的主角。
“是的,今天她才是荷花,我们只是陪衬的荷叶呐!”董少先不愧是钳工,一榔头下去,叫着那个精准。
“我嘛,今天嘴是带了一张,只吃不说话。”栾川贝的梦想并没有被彻底摁死,他在静观其变。他颇有点火烧冬茅心不死的味道。
“来,进屋子里来,站在外面多冷呀。她们那些女生应该快了,快了。”杜仁杰自然摆出一副主人的派头,招呼着这几个兄弟进屋。待他们几个进屋后,杜仁杰依旧来到了门口,翘首以盼杨洋慧等人的到来。
来了,万小晓和小芳陪伴着杨洋慧来了。只见她一件猩红色尼绒大衣,一条藏青色裤子,脚蹬一双黄色的麂皮鞋。齐肩的秀发,随着她移动的步子而飘飘然地,所过之处像旋起了一阵风。她面带微笑,和万小波、小芳一起朝着杜仁杰走去。
“欢迎,欢迎你们的大驾光临!”杜仁杰边说边向前跨了一步,并伸出手去同她们握手。轮到杨洋慧了,她竟不知所措起来。你别看她穿得这么时尚,可骨子里还是被乡村里的习俗所禁锢着。她很别扭,把手伸了出去,结果又缩了回来,脸一下就红到了耳朵根说:
“算了,算了。我不习惯这个,你们握吧!”
“这就不对了,人家仁杰主要是跟你握手呀!我和小芳算那根葱?再说我们经常在厂里见面的。”小晓还是那样快人快语的。搞得杨洋慧根本接不上话,只是低着头径直朝屋子里走去。
一走进屋里,她就像踩到了雷区。刘小平第一个起身,也第一个带头鼓掌。大家,包括后面进来的小晓和小芳一起将杨洋慧围在了屋中间。又是刘小平第一个冲上来说:
“我们的大美人终于又回到了我们中间,来,我们再次欢迎!”于是又是一阵掌声。
刘小平既然开了个头,董少先也上来了,他也捞起杨洋慧的手说:
“我们可是望眼欲穿呐,今天我们算是如愿以偿了。”
栾川贝可有意见了,他也趁势抓住了他梦寐以求的慧慧那双纤细的小手,拍打着说:
“看董少先说的,什么你们的我们的。人家慧慧又不是什么商品,她是一个活生生的大美人,只能是属一个人。至于其他的,统统的只是普通朋友。慧慧,你说是不是?”
刘小平心里最清楚,栾川贝这个家伙分明是在借机揩油。他看不下去了,于是又说:
“来,来。我们都坐下,请杜仁杰说说他今天的心得体会,好不好?”
“好,好!”
“那是当然的。请大家随便吃点糖果,嗑点瓜子。”说到这里,杜仁杰特地看了一下慧慧,慧慧也正在注视着他,他的眼神敌不过她。他只好移开视线接着说,
“我很早就打算请大家来聚一聚的。只因杨洋慧返城的事没定下来,现在她回来了,我们这个聚会就成了。”
“这么说,今天的主角是杨洋慧啰?”万小晓好像不明就里地问道。
“这还要问吗?”刘小平答道。
“好福气啊,慧慧。你回来我们就有口福了呀!”小晓大大咧咧地说道。
杨洋慧没有说话,她一直沉浸在被大家抬爱的感觉之中。好久好久了,没有触摸到集体生活所带来的亲情了。她感激大家为她所作的一切,没有他(她)们,她是不可能这么顺利返城的。特别是杜仁杰这个曾救过她命的英俊帅气的篮球中锋,为她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她该怎么样来感谢大家,感谢杜仁杰呢?
一想起自己那个“冤砣”、那个“梅子”,她此刻真想找一条地缝钻进去,她没得脸面对大家。她在大家面前简直就是一个多余的人,她想冲出这个屋子,一走了之。可就在这个时候,杜仁杰的妈妈从厨房里出来了,跟着大家热情地打着招呼。杨洋慧立马起身走上前去:
“阿姨,您好!辛苦您啦,看有什么要帮忙的,我们一起动手吧。”
“不用了,你们都是客人。哪有叫客人做事的理呀!”阿姨笑着对大家说。其实,她是有意识出来看看。果不其然,这个女孩子肯定就是慧慧了,多漂亮的人儿呀!
走是走不了了。她只有硬头皮坐下来,强打着精神,并强迫自己跟大家说话。可是,她的精气神就是无法融入到大家伙儿的圈子里去。她的内心好像有两个人在拔河,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的。
开饭了,菜品自然丰盛而且精道。说实在的,自打返城以后,她还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饭菜。
杜仁杰给每个人倒一杯红酒,这个酒在座的都叫不出名字来,也从来没见过。这是杜仁杰父亲一早上班的时候拿出来的,只说了一句:注意一点,后劲蛮大的。
“各位,今天是小年。请大家过来也就是一个热闹,热闹之一,就是大家举杯,祝贺慧慧返城!”杜仁杰首先举着杯子来。
“来,祝贺杨洋慧返城!”
“祝贺杨洋慧!”
“祝贺慧慧!”
“祝贺!”
“干杯!”
杨洋慧的手是颤抖的,杯子里的酒被晃动得都溅到了桌子上。她只好说:
“谢谢大家!”于是也学着他(她)们的样,把酒杯伸了过去。“乒乒”响声过后,她又学着大家的样子,一口把杯中酒给干了。
“好,慧慧好样的!”董少先带头叫好起来。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把她放倒,看仁杰怎么个收拾最后的醉局。反正,今天是大家伙儿的天下,杜仁杰的妈妈打了招呼也上班去了。
万小晓好像喝过这个酒,知道深浅,她只是喝了一小口。小芳不胜酒力,也是喝了一小口。
这下,栾川贝不干了,他说:
“唉,小晓你这样喝的话,这个酒就没法喝下去了。应该向慧慧那样嘛!”
“对,川贝说得对头。应该像慧慧那样!”刘小平和董少先的意见高度一致。
在大家强烈要求下,万小晓也一口干了。顺便抛出了一句话来:
“不就是一杯酒嘛?酒就是水呀!”说完也就一口干了。
“大家吃菜,喝口汤压压酒。”仁杰趁势给杨洋慧夹了许多菜,还给她盛了一碗汤。
“仁杰,我们呢?还有小晓和小芳呢?你不要重色轻友啊!你们说是不是?”刘小平带头起着妖蛾子。
“你这就说错了啊,今天杨洋慧是重点,当然要突出重点啰!我们这一般的就自己动手了。”董少先说完就自己动起手来。
“对嘛,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啊!你们忘记那次我们偷鸡吃的事了?”栾川贝说起了在农村的往事。
“怎么不记得?那不是偷。是我在田里逮到的,也是我杀的。是刘小平拔毛开膛破肚的,董少先用雨衣包着进的灶房的,是小芳掌勺的。这不是大家动的手吗?遗憾的是,叫慧慧过来,她没过来。是不是这个情况?”杜仁杰又说,
“大家动起手来,吃。为我们相聚,为杨洋慧的返城,我们再干一个!”
看大家第二杯酒下肚了,杨洋慧端起酒站立起来。其实,第一杯酒让她已经有点飘飘然了。不过,她努力控制着自己,她举起杯子对着大家,对着仁杰说:
“我忘不了,去年的这个时候杜仁杰和你们三个来柳叶滩村看我,天寒地冻的;我更忘不了你们大家为我返城的事上访,惊动了上级领导,才能使我顺利返城。又是你们,特别是杜仁杰大哥,特地搞了一个聚会。你们的热情,你们的友情我今生今世也忘不了!谢谢你们,谢谢杜仁杰大哥!”说完,一口又干了。
万小晓立马扶着慧慧坐下说:
“没事吧?”
“没事。”
一阵欢叫声伴着掌声响起来了。
“杜仁杰,代表我们回敬一个。大家说,要不要?”
“要,要……”
酒劲已经上来了。
慧慧可以说,有生以来从没有这样喝过酒。她也不清楚这个酒有这么大的后劲,她实在是抵不住了。她对着小晓和小芳耳根说:
“我只怕要出洋相了,怎么办?”
“那我跟杜仁杰说一声,看他怎么说?”万小晓说。她举起手来,像课堂上发问的学生一样。
杜仁杰说:
“你扶她到我床上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是的,这样最好。”大家附和着说,栾川贝则没有啃声。
杨洋慧酒是醉了,心里确明白得很。她摇摇手说:
“不了。我还是回去吧,反正也没多远。是这样,过了年我们再聚,由我请大家,请杜仁杰大哥。”
在大家一致怂恿下,杜仁杰搀扶着慧慧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