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洋慧接到通知，元宵节一过就上班。工作地点是食堂，说得直白点就是炊事员。
明天就要上班了，这是她平生第一份工作，也是第一天上班。一想到这里，她就有点小激动。两个弟弟已经睡了，母亲也睡了。她坐在母亲给她留下来一半睡的位置，心里就酸酸的。好在上班以后，公司也给她安了一间单身宿舍，跟她大弟隔壁。
她想起了居委会伍主任。那天正好是腊月二十八，她同母亲去了居委会伍主任那里。伍主任办公室还站着一个年轻人，后来她才知道是伍主任的儿子。伍主任看她们去了，很客气，又是倒茶又是让坐的。最后，送了一袋子过年物资，说是区里发的。凭什么送东西给她们呀？和尚头上长虱子，明摆的事。她还真想不到，难道自己还如此受人待见吗？还好，母亲回来后，根本就不谈这个事，好像根本就没去过伍主任那里似的。
杜仁杰这个可爱的家伙，大年初二那天竟提着两个礼品盒，一盒是北京的特产——八大件；一盒是上海产的糖果。上门来拜年了。接着是刘小平、董少先和栾川贝几个，最后到的是万小晓、小芳等五位女同胞。屋里太狭小了，大弟杨洋龙只好领着杜仁杰几个男生先到酒店里去。
这个酒店是集住宿和餐饮于一体的综合性酒店，所有厨房大师傅是轮休。再加上杨洋龙同这酒店上上下下混得很熟，年前就打了招呼。
有大弟杨洋龙撑着，斗酒是他们男生的事，火自然烧不到慧慧她们身上来。
“慧慧，我都忘记问了。我们一起在山上移植下来的那两棵斑竹长得怎么样了？”万小晓问。
“这个东西贱，不用浇水、不用施肥的。一年除了哭两次，长得还好。”慧慧不经意地答道。
“慧慧，那不是哭。那是它在生长过程中自然分泌出来液体，在竹节的那个地方。”万小晓纠正着说。
正在她和小晓等女同胞说话的时候，他们男生，包括她弟弟在内，都在围着杜仁杰一个人斗酒，还说什么，初一崽，初二郎的。甚至喊出了，杨洋龙跟你姐夫碰一个。搞得她左右为难，十二分的不是人。
当初，她就不同意定在初二。可弟弟初三要陪刘会生经理有事，一去就是两天。这下好了，搞得大家铁定地认为：她跟杜仁杰就是那么一会事。同时，杜仁杰也像吃了秤砣一样。
面对杜仁杰，她确实一时无解。
她太困了。
她紧紧地挨着母亲睡下来了，一个人，特别是像她这样一个女人。能够这样永远地陪着母亲睡觉，那该有多好啊！
云阳市汽车运输公司食堂，主要是解决公司领导和科员的一日三餐，当然还包括13个修理人员。至于那些个近百把号司乘人员，他们的就餐就没有一个定准了，顶多也就算他40个人吧。这样算下来，整个公司在食堂就餐的也就不到100号人。
食堂有五个打饭窗口，加上一个专供小炒的，一共是6个窗口。外面是就餐区，另加两个包间；里面，中间一个大的长方形案台，足有10来平方。所有的切菜和配菜都在这里进行。案台和五口炉灶之间有一排不高的架子，架子上放着竹筛。也就是说，配菜的将菜配好放到筛子里，往架子上一塞，供掌勺的大师傅使用。
杨洋慧在行政科（也就是食堂的主管）尤科长的带领下，指着伙房的这里和那里一一作着介绍。尤科长跟杨洋慧的父亲是老同事，也拉过几年的板车。板车淘汰以后，特别是成立公司了，由于他能写会算，公司就叫他管理后勤这一摊子事。介绍完了，他站在案台前对着一个系围裙的招了招手：
“全师傅，你过来一下。”
那个全师傅过来了。他留着一个寸头，大概是长年油熏火燎的原故，整个脸堂好像涂了一层蜡，放着职业厨师那种特有光和亮；他个头还算高，但有点背砣；他过来了，一点一点地，比较显眼。
“全师傅，这位就是杨洋慧。从今天起，我就把她交给你了。”尤科长接着又把炊事班的所有人都叫过来了说：
“伙计们，老杨这位老前辈，你们大多数都认识，也有不认识的。这就是老杨的女儿杨洋慧，从今天起，她就是你们中间的一员了，具体带她的是全双全师傅。慧慧，其他的我就不一一介绍了，以后慢慢地熟悉吧。”尤科长说完就走了。
杨洋慧望着炊事班这十来个人，只是傻傻地笑，双手不停地在身上搓着。
“唉呀呀，嫩秧秧的，多水灵呀！怎么一点怜香惜玉的心都没有啊？硬生生地丢这个地方来火燎油熏得！”
“是啊，刘经理费这么大的劲，就为厨房增添一个伙头军呀？”
“也好，也好。摆到这里也好，累了、困了，看一眼精神就来了。”
这个时候，只听得一阵敲炒菜锅的声音，接着就是一顿吼：
“冒得完了啊，冒得完了是吧？”
杨洋慧被敲打声和吼声，着实吓了一跳，一看是全师傅那里发出来的。他哪来这么大的煞气？后来，她才知道：他是这炊事班的班长，而且厨艺了得，又是有特级厨师证的。所以，这些个“荒旱三年，都饿不死”的伙头军，也只有他才镇得住。
经全师傅这么一吆喝，众人就乖乖地干活去了。
“来，你把这个围裙穿上。”全师傅递过来一条崭新的围裙给了杨洋慧，接着又给她一把明晃晃的菜刀说：
“你先练习刀工，这里有一筐白萝卜。第一步，切片。”说着，他作了一个示范。示范过后，全师傅特地说道，
“你一定要记住，切任何菜。左手的手指一定要弯曲，靠着刀背。只有这样，才不会切到手指。记住了吗？”
全师傅望着她，没有一丝笑容。他在等待她的回答。杨洋慧紧张地心情并没有放下来。她点点头说：
“知道了，全师傅。”
全师傅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杨洋慧把手给切到了，鲜血撒落在那一小堆厚薄不匀的白萝卜片上。全师傅迈着点步，飞快地过来。他打开自备的外敷药箱，拿出一瓶药粉撒在她受伤的手指上，再用纱布包扎一下，外面用胶布缠了一圈说：
“好啦，不要沾生水。继续切吧！”
她原本以为全师傅会叫她休息，哪知他从口里嘣出一句这样不近人情的话来。她有点失望了，怎么摊上了这样一位不近人情的师傅？但也只是一闪念。
其实，不用师傅说，她也会继续切的。这么一点点外伤，比起在农村所经历过的那些苦难，又算得了什么？
她站在案台上的砧板前，一边切，一边看着，还一边琢磨着：怎样才能切得匀。她给自己定了一个小目标：首先切匀，再切薄。
第一天要下班了，她同其他同事一起把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最后，同事们都走了。她没有走，她把每一块砧板用食用碱洗涮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把切菜刀擦得人光闪亮的，又整整齐齐地将刀插在了刀架上。
她离开的时候，回望着被她（他）们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工作间，她露出了笑容。这种心甘情愿的欣喜，她这一生从来没有过。
“杨洋慧辛苦了，感觉还好嘛？”师傅端着茶缸从就餐区的凳子上站了起来，他正在同人聊家常。
“还好，不辛苦，师傅！”
“那你回去吧，我在等他们值夜班的。”
准确地说杨洋慧是在正月初六，就知道自己的工作是在厨房里。那一天，刘会生提着礼包同他的夫人上门给母亲拜年。一进门就大声作揖打恭：
“婶娘，侄子刘会生给您老拜年了。愿您健康长寿！”
杨洋慧赶紧接道：
“刘经理，祝你工作顺利，步步高升！嫂子青春永驻！”
“唉呀呀，我的小妹子是越来越漂亮了啊！说实话，我原本打算把你留在公司办公室。但考虑到你的文化程度……我在这个位置上，没人敢说什么。如果我不在了呢？我怕你受排挤。所以，我把你放到厨房里去，跟那个全师傅学。到时，我们家庭聚餐就不求人了不是？”刘经理说到这里，哈哈大笑起来。
“还是会生侄子想得周全。厨师就厨师，三百六十行行出状元嘛！唉，我这个女呀，说文化没有，讲外表还行。就是典型的光皮丝瓜子一个。”母亲知道自己女儿的能耐，在刘经理面前说话，一点面子也不给她留。搞得她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无法，她只有说：
“刘经理，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期望，我会好好干的。”
刘经理两口子走了之后，她就去书店买了一本《烹饪大全》和一本新华字典。母亲的话对她的振动太大，她要力求改变。
为了让母亲和两个弟弟的居住的地方宽松一些，上班的第一天她就搬到公司的集体宿舍里。公司宿舍就在公司的大院内，一栋两层小楼。它的对面就是公司修理车间，左边是公共厕所。中间就是停车坪，足有10来个拼起来的篮球场那么大。靠近办公室那一头还有一个灯光球场。
杨洋慧被安排在二楼东头203号房。屋子里摆放着两张单人床，一张是空的。它有前后两个窗户，上面都安有防盗网。靠走廊窗户是一张写字台，上面有台灯。
要说汽车运输公司还真是有钱，宿舍楼还专门配备了宿舍管理员。一个50来岁的张大妈，一口的北方话。她的工作职责是楼道的卫生，还兼负着传话叫人。叫人，主要是叫那些个年轻的司机开车赶路。
公司对杨洋慧一家子的照顾可以说是无微不至的，当然这离不开刘会生经理。尤科长对公司领导的意图当然是心领神会，他特地把杨洋慧安排在了二楼，左边隔壁的是几个女的，右边隔壁是她的弟弟杨洋龙。
一楼住的都是公司的司机。这个群体既是公司创收的一支生力军，同时又是一批桀骜不驯的家伙。这些个油子，也只有公司刘经理的话好使，就跟厨房里的全师傅管那些个伙头军一样。
下班了，杨洋慧回宿舍里把台灯打开。她用师傅给她的药粉把伤口重新包扎好，突然停车场响起了回场的汽车喇叭声。她下意识地来到走廊里一看，是弟弟杨洋龙等几部车返场了。
“洋龙，你怎才回？还没有吃饭吧？”
边说，她飞快地来到弟弟的面前。
“没有吃饭，现在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弟弟回答说。
“这怎么办呀？”慧慧无奈地望着弟弟说。
“走，食堂去。”
公司有规定：晚上下班后，厨房必须留有一名厨师和两位打下手的，准备热菜热饭等着最后归场的司机。
“啊，是这样呀？”慧慧在心里惊呼着。她同弟弟一起来到卖饭的窗口，朝里一看，这三个人都不认识。确原来他（她）们几个是在她回到宿舍的时候来接班的。
对这样的制度设计，慧慧自然不知道这是人性化管理，她只觉得这个公司就是好。能成为这个公司一员，真是她苦尽甘来的结果，也说明她前世做了好事。她又一次暗暗下定决心，一定珍惜这一份来之不易的好工作。
弟弟吃罢了饭，来姐姐宿舍里坐了一会。除了家里的事，杨洋龙只问了她一个事。他说：
“按说我做弟弟的不应该干预你跟杜仁杰的事。但是，我觉得仁杰确实不错，家庭条件也蛮好的。现在就看你了。”
慧慧看了看弟弟，一个懵懵懂懂的愣头青，竟管起了这档子事来。于是，她没好气地说：
“洋龙，你跟姆妈是不是串通好，硬要把我赶出去呀？”
“不是，决无此意。你是不知道，那个杜仁杰……”洋龙故意没把话说完。其实，他跟杜仁杰已窜通一气了。
“那个杜仁杰怎么了？你怎么不说完？”
“看样子，他非要找你不可的了。”
“洋龙，我也给你交个底。这几年我一概不谈，我要和你共同把这个家的担子挑起来。还有，我要从这个月开始，每个月给友莲伯娘寄10块钱。她的儿子小波已死了，我是许过愿的。”
“那我怎么回复杜仁杰？”
“难怪你是来当说客的。这个事你就不要管了，我会找个时间跟他说清楚的。总之，我要和你一起承担家里的责任，眼看俩个弟弟要上大学了，个人的事情顾不了哪么多了。记住了吗？”
“好吧，我记住了！”
弟弟洋龙走了，慧慧坐在写字台前，漫无目的地翻看着那本《烹饪大全》。时而看看有关红烧鱼制作方法，时而又翻到清蒸的方法……
她想到了小波哥哥。
如果说，父母给了她第一次生命，那么小波哥就是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的人。所以，她将自己往后的人生僻开作了两半。一半属于健在的母亲，一半属于小波哥哥，尽管他已死去。
她想到了杜仁杰也救过她，一个在她青春萌动的时候，向她伸出了对于他来讲，也是最初的橄榄绿，要不是万小晓的原故，她的生命轨迹或许不会这个样子。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她绝对不可能跟他走到一起。他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处男，而她，说得难听一点，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女人啊！
想到这里，她又暗自流起泪来。以至于什么时候上的床，她自己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