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莲的大弟梢来口信,家里前段时间杀了一头猪,说是留了一块前腿肉风干了,专供姐夫喝酒用。
本来友莲想就势回一趟娘家看看,可遭到老伴王书记的反对;
”这点个事还让你去呀?让小波去,不是蛮好的吗?反正离过年也没有多久了,到时我们一起回去嘛!”
吃了晌午饭,小波提着一块被朔风吹干了的前腿肉,就往回赶。这里的村民都好这一口,将新鲜猪肉剁下来,晾在户外让风吹干,这样吃起来既不失猪肉的鲜香,又有嚼头。
再过一条田垅,对面就是柳叶滩村。他想起慧慧来,不知道她这会儿吃过饭了没有?陡然间,他一个跟斗朝前左方一栽,只听得“噗通”一声响,就跟扎猛子一样,狠狠地扎在了左边的柳叶塘里。这口塘也是前进生产大队的,是口大塘有7、8亩的水面。每年过年过节全大队村民吃的鱼,就来自于这里。
王小波扎在水里,只见他的两条腿在水里轻微地颤抖了几下,左手也只是在水面拍打着,右手没有抬起来,是因为他死死地拽着那块风干肉。约摸过了一下子,由于棉衣裤的原故,他整个的人就卧在水面不动了,生命就定格在了这个柳叶塘里。那一年,他刚好23岁。
一阵尖叫声撕破了晌午过后的宁静,回荡在柳叶滩村的晒谷场上:
“不得了了,王书记,你崽小波淹死在了柳叶塘里了啊!不得了了啊……”喊话的是王小源,他是从他同党那里打牌回来,路过柳叶塘看见的。他一个人,没敢下去捞小波。于是,他一路飞跑就喊了起来。
王小源的喊声,犹如冬天里的一记炸雷,把柳叶滩村的村民们惊得个个像无头蝇,轰地一下全从自家屋子里出来。冲在最前面是慧慧,昨天晚上她一直没有睡好,老是不踏实。她总是感觉到昨天小波那一番话怎么有点像是临终前的交待。当她听见王小源这么一喊,天呐,果真如此?她旋即从烤火盆旁站起,飞也似地冲出屋子,来到了晒谷场。她根本没有停顿,拔腿就朝着柳叶塘跑去。她边跑边在骂:但愿王小源是乌鸦嘴,是放屁!是放狗屁!
紧跟其后的是王有发叔叔和刘小妹婶娘以及王小源等一干村民们。
慧慧来到塘边一看,不由她不信:天呐,那不就是她的小波哥哥吗?是的,正是他趴卧在这冰冷刺骨的水面上一动不动。天老爷,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呀?难道你就如此把这样一个心地善良的人收拾走了么?天理何在,公理何在?她横下一条心来,她要同小波一起去天上讨说法。只见她一个大大的跨步冲向了水里,也就在这个时候,王有发叔叔一只有力的手将她死死地拉着,她想摔却摔不开。她两眼一抹黑,倒在了塘边。
费了好大一会功夫,众人把小波捞了上来。慧慧突然转过阳气来,她看他们要抬走小波,说来也怪,她来了一个鹞子翻身,趴在小波那僵硬、冰冷的尸体上。她直愣愣地看着小波嘴角边还残留着的白沫;看着他紧闭的双眼;看着他右手还拽着那块风干肉。她再也忍不住了,她开始摇他的臂膀、摇他的脑袋,他还是一个真正的处男。原本她的这个处女是要交给他这个处男的,可你为什么这么傻呀?这么呆呀?这么犟呀……尽管昨天晚上,我吻了你。可你依然无动于衷。是的,你是一个真正的清教徒,跟友莲伯娘一个样;确实,你又是一个视承诺比生命还重要的蠢东西。想着想着,她那泪腺的闸门打开了,顿时化成了密密扎扎的雨点落在了小波的脸上:
“小波哥哥,你醒醒吧,你醒醒吧!只要你不嫌弃我,我和你一起走,我不返城了啊,我和你结婚!”说到这里,她站了起来,对着柳叶滩村的村民们说,
“你们都看见了吧,今天我和小波正式宣布结婚了啊!”宣布了这样一个重大决定之后,她又跪在小波面前紧紧地抱着小波的头,用嘴巴死吻着小波的全身。最后,她用舌头将小波嘴角边白沫也舔得干干净净了说:
“结婚了,要爱干净啊,小波……”
所有塘边的人们真还没见过如此动魂动魄的场景,就连那些个专哭灵的堂客们都无不为之动容,都悲从心生也嚎啕大哭起来;老人们哭了,年轻人哭了。整个柳叶塘哭声一片。
此刻的王有道书记呆若木鸡木鸡一般,望着眼前的一切,特别是看到自己崽的右手还提着那块风干肉。他那悲恨的心情也油然而生,要不是这块肉也不至于这样。他这个顶包的癫子崽走了,而他如何是好?他恨不过那块风干肉,他走上前去把它从死崽的右手扯了下来,憋着一肚子气,将那块风干肉甩到了柳叶塘里。友莲伯娘早已被刘小妹安排张嫂等人,在家里守护着她。
还是王有发有见地,他很快从悲催的气氛中解脱出来。他先叫老婆刘小妹等人将慧慧强行架走了,被安排在了自己家里,跟刘小妹一起住。
王小波的丧事办得很简单。这是出于两个原因:一是小波只有23岁,属于短命鬼,不能够大操大办。至于进祖山,看在王书记的面子上,村民们也不至于反对。二是王书记马上就去县里开会,他还要在会上发言,万不能因为这个短命鬼而耽误了。所以第二天就草草落了葬,落葬的时候刘小妹坚决不要慧慧上山,她吓唬她,说这是祖制,万万不能违反。慧慧信了,恍恍惚惚地信了。她眼睁睁地看着七、八个壮劳力抬着王小波睡觉的棺材走了。她双脚一软,又坐到了那冰冷的地上,又一次晕死了过去。
大队支委会结束后,王书记把王有发留了下来。他向这个堂属老弟交待了几桩事,因为明天他就要去开会,这一去就是一个星期。
“有发贤弟,我不在家时,还和以前一样,大小事你都看着办就是了。唯一的就是杨洋慧这件事,要等我回来以后再说,好吧?”王书记说。他早就风闻城里招工的就要下来,专门来招杨洋慧的。就让她这么走了?哼,没那么容易。你不是宣布和小波结婚了吗?那好,守制起码也得三年吧!城里来人又怎么样?神仙下凡也得问土地嘛。他还想到了一个更深层次的,也是足可以置他于死地的原因。假定让她返城了,她就有可能跟万小晓一起联起手来举报他,那么摆在他面前的只有死路一条。为了防止这种情况的发生,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让她返城,如若不成。那只有……,关于这方面的手脚,他已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有发没有说话,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这个堂兄打的是什么算盘。他太了解他了:关于生活作风问题,早就有过结论。从那天小波说的话和昨天慧慧对小波的哭拜,他就完全明白,小波是在为自己的父亲背黑锅,在顶包。现在小波死了,他还想干什么?要继续霸占,还是寻找机会灭口?不论他是出于什么目的,都太可怕了。难怪那天晚上,小波跪求他!
“好吧,你安心去开会吧。我会看事作事的。”有发说。其实,他已有了自己的打算。他也知道,他这个堂兄既然可以找他私下里布网,同样他还会找其他一些人再布网。总之,他是不准慧慧返城的,他觉得王书记这个堂兄太歹毒!
云阳市汽车运输公司负责招工的仇科长和田干事。他们两都是从事劳资工作多年的老同志,深谙农村这些个土皇帝的秉性。而且这次又是单独带帽特招,比不得早几年大批知青返城。杨洋慧迟迟没有上来,这个中的原因并不那么简单。
刘会生经理正是考虑到了这个问题,所以派出了这两位得力干将。为慎重起见,另外还抽调出一位妇女专干周大秀一同前往前进生产大队。临行前,刘经理给出了几点指示:
1.周大秀同志可先行带回杨洋慧,手续由仇科长和田干事接着办;
2.大队、生产队的负责人烟可以送,狮子开大口没门;
3.我们的底线是,人一定要先回。至于手续,他们拖着不办也无碍。反正我们手上有尚方宝剑。还有,杨洋龙这次也去,起到一个带路的作用。
腊月十一了,柳叶滩村家家户户都窝在自己的屋子里烤着火,都在想像着这个年怎么过。
自小波走了以后,杨洋慧就按照小波生前的要求住进了王有发叔叔家。他们家的格局同大多数农户一样,也是一间堂屋,堂屋两边各两间住房。现在,慧慧同刘小妹就住在进堂屋左边那间房,而王有发和他们崽就住堂屋右边那两间房。
杨洋慧的神情在逐步地好转,但晚上老是被恶梦惊醒。就在昨天晚上,她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没有。忽然间,从天上飘飘然的下来一位道士。道士先是把手中的宝剑一指:
“杨洋慧听令,你已恶贯满盈。此地已无银,你必须跟我去天庭面见玉皇大帝!”
“你这个贫道,休得胡言。杨洋慧的孽债还没有偿完。不准走!”说话者就挥动着一把锄头同道士打将起来。慧慧定神一看,啊,原来是王小波同他父亲打了起来。她吓醒了,坐在床哭了好久。她搞不清,这个梦是好,还是不好。
杨洋慧同王有发叔叔一家过了早以后,就听见外面有人就喊了起来:
“有发叔,有客人来了!”
话音刚落,杨洋龙就领着仇科长等人出现在了王有发的堂屋里。
慧慧年轻,耳尖且又特别留心这几天的来人,她有一种预感。她第一个从屋里的火盆上跳出来,一看:是弟弟杨洋龙。她顾不得同其他来人打招呼了,也顾不得叫弟弟的名字了,就一下扑到杨洋龙的怀里,喜极而泣地说:
“弟弟,你们怎么来了呀?外面这么冷!”
“姐姐,你别哭了。来,我来介绍一下。”杨洋龙一边帮姐姐擦拭着泪水,一边把其他几位一一介绍给她认识。杨洋慧懵懵懂懂地只会像鸡啄米般地点着头,而根本不懂握手这一套礼节。
这个时候,王有发和刘小妹都出来了。杨洋慧也学着弟弟那样,把叔叔和婶娘介绍给了仇科长等人。
“小妹,你去办公室把火盆烧起来,我们到那边谈。”
办公室。
王有发把仇科长随身带来的招工文件和行署、县、公社的批复意见,逐一看了个遍。然后,他终于长嘘了一口气说:
“早就应该这样了啊!不过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仇科长,你们说是不是?”他停了一下,对着慧慧,又对着仇科长等人说:
“这件事,王书记临开会之前特地跟我打了一招呼,杨洋慧的事要等他回来再办。”说到这里,他有意看了一下慧慧。她那原本开朗的面孔,忽然之间变了,就像外面的天空,阴沉沉的。不过就是那么一下下的事,过后她的脸上又笑了,显示出“死猪不怕开水烫”似的无所谓来。仇科长还看不出来,他毕竟老道得多。他没有说话,他的话在最后。
“仇科长,”王有发接着说,
“你们不要担心,王书记不在,家里的事我说了算。我的意见是这样,杨洋慧今天就可以离开这里,手续的事你们留下两个人办就是了。我这里一切开绿灯。这些年,杨洋慧在我们这里受苦了。我代表我们大队,代表我们所有乡亲,向你说一声对不起了!希望你返城后,好好工作。小妹,你帮慧慧准备一下。我们等一下一起去送慧慧。”
“好的,走,慧慧我们一起去准备一下。顺便还去友莲伯娘那里辞个行。”刘小妹愉快地说道。
“王支委,谢谢你的恩准。我代表我们公司刘经理感谢你。以后,你们队或者个人有什么需要尽管找我。我们别的忙可能帮不上,但是我们有汽车,运点什么煤、运点什么水泥,我们还是可以的。杨洋龙,你说是吧?”说着,他掏出自己的名片递给了王支委。他又叫田干事拿出两条烟和两对酒放到桌子说:
“小意思,请你跟王书记笑纳。”
有发有点不好意思了,想推辞。这时杨洋龙说了:
“收下吧,这点小意思就收下。以后有什么事,您就对我开个口,一句话的事。”
“唉,王支委呀,等一下你们俩口子就不要送了吧,我们有同行的周大姐和她弟弟就完全可以了。快过年了,你们都有事就不麻烦了!”仇科长说。
“出于礼貌,这是应该的。”王有发说,至于其他的原因,他不便说,也说不清。他有一个原则,尽量不要把这里发生的伤和痛,再让慧慧带到城里去了。毕竟,她还年轻啊!
一切准备停当,吃过晌午饭。他(她)们就出发了。慧慧呢?怎么没看见她的人呐!仇科长和杨洋龙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刘小妹笑了起来;
“不急,她马上就会来的!”
村口旁,慧慧正在烧着钱纸。她要用这种方式告诉小波哥哥:
“哥,我的小波哥。按照你的意愿,我等一下就要走了,要返城了。你放心,虽然你和我没有肉体交集那种关系,但是我昨天已经当着父老乡亲的面宣布我们两为夫妻了。我会终生守护着我们这份爱的!我走了,你在那边要好好将息自己,找一个祖传的老郎中,把你的病治好。没有钱请托个口信,我会按时把钱寄给你的。”说完,她对着葬有小波的祖山拜了三拜。然后,她回来同友莲伯娘道别。伯娘把刚做好的热乎乎的粑子,用提兜装好递给了慧慧:
“孩子,路上饿了就吃一个。我这个老婆子也只能这样了,愿菩萨保佑你,阿弥陀佛。”
垅里的风真大,迎面刮过来让所有人防不胜防。他(她)们都纷纷裹紧了自己身上的衣服,顶着风走着。
“叔叔?婶娘,您们就回去吧!天这么冷,搞得我挺不好意思的。”慧慧说。随后,大家也跟着说起了同样的话。可王有发俩口子就是不为所动。
“走吧,前面不远就是火车站。”王有发说。
正在他们说话的当口,迎面来了7、8个人,有的人手上还拿着绳索。王有发一看:好家伙领头的正是王小源,他抢先走到前面。
“唉哟,是叔叔和婶娘啊?走,我们回去。这就怪不得我们了呀!”
望着远去的王小源等人,有发终于松了口气。真没想到啊,王书记如此这般疯狂,简直是无法无天了!真不知道,这位堂兄是什么东西变的。这样下去,迟早是要跌跟头的。
刚才这一幕,旁人不知道,慧慧再清楚不过了。她相信王有发叔叔和婶娘会摆平的,她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她当然清楚这是那个王书记一手安排的,但她并不清楚背后的凶险。
火车开动了。
“慧慧,祝你们一路顺风!”王有发和刘小妹,还有仇科长和田干事一起对着探出车窗外的慧慧说。
此刻的慧慧,她没有任何言语上的表达。她只是挥动着那僵硬手臂,迎着风、流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