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洋慧早在一个月前,第二胎又生了,这次生的是一个女娃。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眼睫毛,活脱脱地一个小杨洋慧来到了这个本不属于她的世界。
她躺在自己住的那个屋子里的床上,小杨洋慧就紧紧地依偎在她的怀里。屋外,天气特别地冷。屋子里还好,这多亏了小波哥和友莲伯娘。他(她)们在屋子里多放了一盆火。
小杨洋慧一阵撕心裂肺的啼哭声,将她从恍惚中惊醒过来。她用手将她搂了过来,用奶头对着她那樱桃似的小嘴,顿时她就不哭了。是的,她饿了。她正在大口地吸吮着来自她妈妈——杨洋慧的乳汁。从内心掂量,她对眼前这个小丫头的依恋度,要远大于“冤砣”。同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为什么会厚此薄彼呢?她自己也搞不清。
想想“冤砣”,到现在已经有一岁半了。他现在长得怎么样?那户人家对他好吗?他到底身处何方?这一切的一切,对于她来讲都是个未知数。其实,她平时根本没有想起过“冤砣”,只是眼前的场景勾连起了她的思念而已。
小杨洋慧应该是吃饱了,不哭了,又睡了。到现在,这个小丫头来到这个世界已有近个把月,她背后脖子上一颗黑痣给杨洋慧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这一回决定亲自给她取个名字,她已经想好。但是,她现在不说,她要当着小波的面宣布。这叫什么?这叫仪式感吧!
想想明天这个小丫头,又要被她的舅舅,不,准确地说又是她的哥哥——小波抱着送人,她的心绞痛得就像刀子在割。送到什么地方?送给什么人家?她仍然不知道。她不能怪小波心狠不告诉她。实在是为她好,他是让她轻轻松松地离开这里,到城里去开始新的生活。
杨洋慧对杜仁杰等知青们为她的事,是如何上访;行署为她的事对县、公社一级的批示是怎么来的;对她的招工指标是怎么解决的,她一概不清楚。她冥冥之中感觉到,她走定了。
小波在慧慧还没有生下这个女婴的时候,他就找到了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姓方,是方家大屋村的。方家大屋村的村民们讲话的口音,他同样听不太懂。好在介绍人的话,他听得懂。原来,这户方姓人家,已有一个男丁。但算命先生说,根据阴阳平衡,必须再添一女娃,方能无事。算命先生末了,又加了一句:捡为上,生为下啊!捡、捡、只有捡啊。方家人不解,忙问为什么?算命先生说,没有为什么,照办即可,此乃天机,天机不可泄露。方姓人家于是托人四处遍访女婴。
小波同介绍人说好,自己要亲手将女婴交到主家。由于路途远,必须来一部汽车到村口接,拖拉机也行。介绍人点头称是。
王书记近一段时间以来比较忙,各个生产队要作好冬季兴修水利 的准备。再过几天他又要去县上参加三级干部扩大会议,按说往年并没有他们这一级的份,今年格外开恩,扩大到了他这一级。让他冷不丁地接到公社的通知,叫他在会上作典型发言。说他们前进生产大队去年冬季农田水利修得好,这让他兴奋不已。
让他更兴奋的是杨洋慧又要生产了。是崽是女,他不得而知。但是不管怎么样,他心里还所打算的。如果是崽,那他就准备大摆宴席,顺便在宴席宣布小波和杨洋慧的婚事。看她还成天到晚想返城不?如果是女娃,那他也有打算,酒宴的规模就小一些。同样,他也要宣布他(她)们两的婚事。一句话,杨洋慧就是不能走。
生下来的是个女崽,这让他兴奋的劲头顿时熄了火。好在他有了心里准备,既然是女崽就按女崽的方式搞。
他把堂弟王有发找来,由他主抓办酒的事,自己则准备在县三级干部会议上的发言材料。
”慧慧,一切都准备好了,明早天一亮对方就开车到村口来接。我也去,我要亲手把她交给她的养父母。”小波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问道:
“慧慧,她的名字你取好了没有?”
杨洋慧无奈地望着小波说:
“想好了,就叫梅子吧。随便取的,反正她的养父母会给她重新取名的。小波,我怎么越到这个时候,我越舍不得她离开我呀!”
“是的,我也感觉到了。对冤砣,你不是这个样子。好吧,今天晚上你把她的奶水喂饱,让她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再喂一次,路上她就不会哭了。很快的,反正有车接有车送的。”
小波边说,边把屋子里的火盆重新加上了木炭。
柳叶滩村这个地方,一进入腊月就有了过年的气氛。尽管缺衣少食的,但并不影响村民们那份企盼和热情。分到手的少许糯谷,平时舍不得吃,非要等到这个时候来篜酒,熬糖;鸡也是,蛋也是,都是平时忍着口,凑拢凑拢,起个早赶到集市上去卖,换取过年的必需品。
小波很清楚村民们这些个习惯,他要赶在他们的前面。
天刚擦亮,小波就来到了杨洋慧的屋子里。只见她还在慢慢地替梅子左三层右三层地包裹着,最后她跟上次一样,将一张纸条塞进了梅子的襁褓里。
当小波从慧慧的手中接过梅子的时候,她没有亲吻梅子,只见她的泪水儿,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滴落着。
小波抱着梅子,同样又走过了杜仁杰为她留下来的两盆斑竹,消失在了寒冷的晨曦中。
临近天黑的时候,小波回来了。他一进到慧慧的屋里,发现她站在屋里冷得瑟瑟发抖。屋子里连火盆的火也没有了,整个屋子就像个冰窟窿。一问,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原来,他抱着梅子走了大概一个时辰。他的父亲就发现那个女婴不见了,于是他叫来友莲伯娘和刘小妹婶娘。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让她们两审问她。并抛下一句狠话:不说也行,不准吃饭,不准烤火。
小波先把屋子里的火烧起来,叫慧慧坐下来烤火:
“你放心,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你先烤火,我过去一下就来。”
小波来到灶房,请母亲赶快送饭过去,并吓着说,不然会饿死人的。
他来到了父亲王有道的办公室,堂叔王有发也在。他们正在为女婴不见,在商量着什么。一看小波来了,堂叔首先发问:
“小波,你把女婴抱走了吗?”
“是的,我抱走送人了!”
“送给谁了,现在在什么地方?”父亲几乎是咆哮起来。他又接着吼道:
“是不是那个贱女人的主意?”
小波真没有想到自己的父亲竟用这样口气说慧慧。他必须要伸张正义,哪怕是一点点,哪怕是敲敲边鼓也行。他也大声说:
“叔叔今天也在这里,也可以作个证人。”他歇了一口气。显然,他是在寻找最恰当的话来警告自己的父亲。
“爹爹,我到现在为止,我还是这样称呼您。当着叔叔的面,请您收回您刚才说的那句话。什么叫贱女人?她偷人了吗?她卖了吗?是她偷了您,卖给了您,还是叔叔……否则,您就是血口喷人。您必须收回,不然的话我们叔侄、父子之间的话没有办法谈下去。”
办公室一片宁静,三个人都没有说话,空气中仿佛被冰块凝固了一般。王有道书记从一开始就板着的一副脸,此刻就如一尊像,腊黄腊黄的摆坐在那里。叔叔则不,他闪动着两眼。他对小波这番话里有话的说道,似乎嗅觉到了什么。他心里有数了,也有了圆这个场的办法。他说:
“唉,小波,你父亲也是话赶话说漏了嘴嘛。你说是吧,老兄。慧慧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怎么可能是贱女人呢?小波呀,你父亲也是爱孙心切呀,隔代爱嘛!好啦,你告诉我们,你把这个女婴送到什么地方去了?”
“叔叔,你说的不算。要他收回刚才那句话。”
王有道其实没敢多想,他就生怕这个癫子崽发宝气,把一切的一切都说出来,那就是天塌下来了啊。虽说王有发是自己的堂弟,但他内心想的是什么,他清楚得很。他就是巴不得自己有个一差二错,把他从书记的位置上拉下来,取而代之。小波刚才那些个话,确实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他意识到了那句话说错了,收回是肯定的。只要他不再胡说八道,不把自己那些个丑事给抖出来也就烧高香了。至于送给了谁,送到了什么地方重要吗?如果上天让你有,这送出去的两个人崽崽,长大了自然会认祖归宗的。想到这里,王有道书记连忙对小波说:
“小波呀,为父现在收回那句话,是我说错了好吧?我也是为你好嘛。我现在也不追究你把这个女婴送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只想知道,事先杨洋慧知不知情?”
“天下所有人都知道我有病,生死就在那一瞬间,我不想害人。既然,女婴是我的,我就选中了一户好人家就送了。慧慧根本不知道,刚才我回来的时候,她还同我大吵一架。”说到这里,他突然跪在叔叔面前说,
“叔叔,我说过了,我的命说走就走的,由不得自己。所以,我请您老人家答应我:万一我不在了,请您高抬贵手让她返城,免得她在这里活守寡,受人欺负。我父亲以前答应过,现在请您也答应我吧!”
这个场面演变得如此之快,让王有发真是意想不到。他立即起身想把小波扶起来,可就是扶不起。他只好说:
“好,我答应你。”
“还有,我父亲也必须答应,从今往后再也不能够在起居饮食上虐待慧慧了,什么不让她烤火,不让她吃饭……老天呐!你好歹也要看在一个小姑娘为你们老王家生了两个人啊!再这样做的话,会遭报应的,我的父亲大人,我的王书记呀!”小波简直是在呐喊了,他希望能以此唤醒自己那个禽兽不如的父亲的良知。
王有发感情天枰已经完全向小波这边倾斜了,他斜蔑着自己这个堂兄说:
“老兄,你这样做就有点过头了啊,小波说得对,人家慧慧来的时候是个17岁的黄花闺女啊。为你们那一王开枝散叶的,冒得功劳也有苦劳嘛!好啦,小波起来吧,你父亲再也不会这么做了。是吧,老兄。”
王有道知道,再这么折腾下去,自己那些个见不得人的老底,非得让这个癫子说出来不可。眼下,他只有答应他。唉,他一个堂堂的书记在这片天地有谁敢这样同他说话?又有谁不怕他?然而,也只有这个癫子。他想起一句话,叫作“忍得一时之气,解得百路之忧”啊!
“小波,你起来吧。我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现在你回去吧,我跟你叔叔还有事。”王有道书记说。
小波从父亲的办公室出来后,在家里吃了点饭,正准备走的时候,母亲友莲把他叫住了说:
“小波,你把那个女崽送到什么地方去了?告诉娘还不可以吗?”
“娘老子,您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慈善最冒得心计的老好人。”他一把抓起母亲的手,然后又伤感地说,
“这个事情您老就不要操心了,过好自己的初一、十五的吃斋的日子就好。我最担心的是,万一我不在了,您怎么办?姆妈。”说完后,他竟跪了下来对着老母亲拜了三拜,眼泪水哗哗地往下流。他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竟如此这般的。
“崽耶,你今天这是为哪般呀?慧慧并没有饿着,你父亲不准我送饭,我背着他还是把饭送过去了呀!小波,你尽管放心吧,只要我在,慧慧不会有事的。我才不管他呢,人生在世善为大,比他那个什么书记大啊!”
母亲把小波扶起来又说,
“来,起来。小波听我说,你也不会有事的,我要一直陪着你。只是眼下苦了慧慧呀!”
“是的,人生在世善为大。我记住了姆妈。”
小波离开母亲后,他又径直来到慧慧屋子里。
“慧慧吃饭了吗?还冷不冷?”
“吃了,不冷啦。”慧慧摇摇头。
“一切都说好了。他们再也不会过问梅子的去向了。也不敢虐待你了,什么不准烤火,什么不准吃饭,统统地不敢了。”说着,他从口袋里又掏出一个红包:
“这是方姓人家的红包,说是给产妇的营养钱600元。”
慧慧一言不发,末了只是一劲地摆摆手,她的眼睛发着红。
小波也不说话,走上前硬是将红包塞进了慧慧的衣袋里。小波似乎想起了一件重大的事情来,他叫她坐下说;
“慧慧,请你一定要记住:万一哪一天我要出远门了,这个屋你是万万不能住的。一定要找到有发叔和小妹婶娘,向他(她)们求助,就住到他(她)们家去,直到你被招工返城。这两口子是可以信赖的人!”望着呆若木鸡的慧慧,他摇了摇她说,
“知道了吗,慧慧?”
“你要上哪去呀,小波哥?”
“我也不知道,这要看天定!”
慧慧似乎明白了什么,她一把推过去说:
“呸、呸,休要胡言乱语。我不准你走,你不能走,你莫走!”说完,她一头扎在小波的怀里,嘴唇不由自主地在他的额头上、两边的脸颊上,像发疯一样狂乱地吻着。
末了,小波把慧慧扶正坐好说:
“好啦,好啦!我不走了,这总可以了吧?不过,我刚才所说的你一定要记住,有事一定要找有发叔或者是小妹婶娘,知道吗?”
“知道了,我的小波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