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惊讶。
这个梦,他从小到大反复作过许多次,但是醒来之后嘴里竟微微有点糖味的,就只有这一次。
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陈阿车还倚着三轮车打着盹,面前那被当成小餐桌的行李箱上,还摆着卤味和酒杯。
昨晚离开岳父母家后,他们带着卤菜回到桥下,陈阿车从三轮脚踏车小棚里翻出一片瓦楞纸箱,撕开折成两只小凳,要田启法横摆行李箱当桌、斟酒开喝。
陈阿车说,天亮之后,要带他开开眼界。
他问开什么眼界。
陈阿车说要带他逛鬼屋。
他问看鬼屋,为何天亮了才去逛,鬼不是晚上才出来?
陈阿车说废话,就是因为鬼怕太阳晒,晚上比较猖狂,所以白天逛鬼屋,对菜鸟来说比较安全。
他觉得有道理,和陈阿车干了杯。
他问陈阿车当了几十年济公乩身,就只是为了续命?
陈阿车反问天底下还有什么比人命更珍贵的东西呢?
他还没回答,陈阿车自个抢着答了,说当然有,例如爱人亲人朋友的幸福、例如某些大是大非大义。
陈阿车说他当济公乩身,除了替自己续命之外,主要是为了弥补年轻时犯下的过错、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田启法问陈阿车犯了什么错?想保护什么人?
陈阿车说都过去了,不值得再提,眼前最重要的事情,是阻止魔王继续找田启法女儿麻烦——
那魔王性子顽劣、脾气恶、度量小,盯上的猎物从不愿轻易放过,这件事情恐怕没办法这么简单了结——虽然世间还有其他神明使者,当中不乏那能征善战的太子爷乩身。
但这世间,自然有更多需要他处理的案件、需要他挺枪迎击的恶鬼,他再能打,难免分身乏术,救了东家漏了西家,倘若田启法真心要保护田雅如,就该挺身而出,尽点为人父亲的责任。
田启法说自己能力不够。
陈阿车说能力不够可以磨练、不会画符可以学,试试看也不吃亏。
田启法倒不反对这提议,说试看看就试看看,反正不吃亏,而且还有酒喝。
陈阿车说没错,举杯和他再干一杯。
两人一杯接着一杯,喝了个天南地北。
“师兄、师兄,天亮了??”田启法伸手摇了摇陈阿车肩头,他还记得自己昨晚答应当陈阿车接班人,往后就叫他师兄了。
“啊??”陈阿车睡眼惺忪打了几个哈欠,摇摇晃晃站起,举起葫芦就往口里倒了一嘴水,漱了漱口又随地吐掉——
陈阿车这葫芦是济公师父赏赐的法宝,里头的葫芦汁液饮之不尽,还能随心所欲变化,想当水用时它就是清水、酒瘾犯了喝入口就是香醇美酒,会醺会茫,但无害身体、不会宿醉。
“去帮师兄买个烧饼。”陈阿车从口袋掏出两张百元钞票,递向田启法,指着山路下方那条街。“自己想吃什么买什么。”
“啊?”田启法将百元钞推还给陈阿车,拍拍自个儿口袋。“我身上还有钱,你请我喝这么多酒??”
“少啰唆!”陈阿车皱皱眉头,硬将两张百元钞塞给田启法,抬脚作势要踢他。“叫你去就去。”
“是??”田启法莫可奈何,往山下奔去,只觉得喝了一夜酒,不仅不累不倦,且身子轻盈许多,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来岁,病痛也消失无踪了——但他却开心不起来,他回想着昨晚陈阿车的叮嘱,担任济公乩身的报酬是能延寿四十年、不病不痛,但不能用自身法术为恶、聚财、谋权、诈欺女色,需二十四小时待命,随时都可能接旨出勤。
陈阿车几十年孤寡一人,没有存款房产,夜夜窝在老三轮车上和葫芦相伴。
就这么骑过每一处市镇里每一条大街和小巷。
就这么骑过了四十年。
田启法提着豆浆烧饼油条,返回山上三轮车旁,两人吃吃喝喝。
“师兄,你当济公乩身几十年,你觉得??”田启法忍不住问:“值得吗?”
“值得呀!怎么不值得。”陈阿车抓着烧饼,吃得满嘴芝麻,笑呵呵地回答:“我本来都要死了,多活四十年,怎么不值得?我这葫芦美酒不但好喝,还能让我作些美梦,我干了四十年活、喝了四十年酒、作了四十年美梦,很开心呐。”
“你都作什么美梦?”
“和我那无缘的爱人四处看山看海、看云和星星??”陈阿车笑着说:“人世间有些事,只有在梦里才能做,有些人,只有进梦里才抱得着??”
“原来你有爱人?你只在梦里见她?怎么不直接去见她?”田启法好奇问:“之前你说,想保护的人??就是她?”
“呵呵??”陈阿车笑了笑,说:“早些年我自卑,不敢见她,甚至不敢想她,现在要见她,也只能在梦里见啦。”
“她??不在了?”
“我保得了她一时,也保不了她一世;我能替她挡几次恶鬼,但挡不了生老病死。”陈阿车点点头,说:“况且济公师父也不是白给我几十年阳寿,从接下葫芦那一刻开始,我就跟一般人划清界线啦,平时收工之后,能喝喝酒、作作梦,我已经很满足啰??”
陈阿车将剩余的烧饼塞进嘴里,吮着手指上的芝麻,喝光豆浆,又举葫芦往嘴里倒酒,漱了漱口,还得意洋洋地对田启法炫耀,说这世上每天用顶级美酒代水漱口的人可不多,他是其中一个。
田启法吃完了烧饼,也向陈阿车讨来葫芦,依样画葫芦,灌了几口酒,大力漱了漱再吐掉,果然觉得神清气爽、口齿留香——这自然也是因为陈阿车这酒葫芦里的酒并非真酒,而是法宝仙水的缘故。
“这次换你载我。”陈阿车将田启法的行李箱塞进三轮车后座小棚,自己也窝了进去,对着小棚外的田启法指指山上。
“什么??”田启法莫可奈何,只得跨上三轮车,往山上骑,他骑了半晌,只觉得这三轮车看来老旧、后头还载着陈阿车和一堆家当,但即便是上坡,骑来也不怎么费力,他回头向后座小棚问:“师兄!你这三轮车怎么这么好骑?像是电动的一样,该不会也是济公师父给你的法宝吧?”
陈阿车本来窝在后座悠哉跷着腿看天,听田启法这么问,便转身透过那帆布透明窗孔,对着骑着车的田启法说:“这三轮车是以前我从老家挖出来的宝贝,我爸爸、我爷爷都骑过,济公师父替它加工过,没办法骑太快,但骑起来轻松,上下坡也不费劲。”
“除了骑着轻松之外,还有其他好处吗?”
“仔细想想,好处还真不少。”陈阿车盘着腿坐在后座,用手撑着帆布遮盖,下巴倚在那横形窗孔上,懒洋洋地说:“这小棚里冬暖夏凉,窝在里头,夏天大太阳底下也不会热得满身汗,冬天寒流也冻不死人,大雨天湿淋淋地爬上车,衣服身体什么的很快就干了,蚊子苍蝇蟑螂老鼠都进不来。”
他哈哈笑地说:“我没房、没钱、没汽车、没新衣服可以换,偶尔在桥下用葫芦酒洗头洗脸、刷牙漱口??要是没这三轮车,我可臭死人了。”
“功能还真多。”田启法听得啧啧称奇,心想这陈阿车衣着破旧,但和他相处两天、对饮千杯,除了各式酒香之外,当真没闻到什么难闻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