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之后,他涕泪纵横地在孩子面前向她下跪认错,求她再拿点什么出来,否则钱庄债主要找上门了。
她抱着孩子大哭一晚,卖掉了接手经营多年的居酒屋和自家公寓,以及一切能够变卖的嫁妆首饰,还肿着眼睛返回娘家向父母借来了两老的棺材本,才终于摆平几笔债务里最难缠的一笔。
他们搬入了廉价租屋处,她身兼好几份工,七拼八凑地替孩子挤出学费。
然后她病倒了,再也没起来。
他的岳父母替她办完丧事,带走了他女儿雅如,只留给他一张保单。
那张终身寿险,是他们刚结婚时,她擅自替他买下的一份保险,刚好期满,每年还能领回点零花钱。
岳父临走前无奈地对他说,女儿什么都好,这辈子唯一一件错事,就是爱上一个废物。
他没有替自己辩解,他完全同意。
他恨死自己了。
“我老婆住院前一晚,我还在喝酒??她说她不舒服,要我进房陪她,我要她等等,等我喝完手上那瓶酒,结果??我醉到早上,在沙发上醒来,回房发现她还睡着,没出门工作,我摇她半天也摇不醒,叫来救护车送她去医院,才知道她病了,病得很重??”
田启法泪流满面地对老人说:“你说??我是不是废物?”
“是啊。”老人点点头,举小酒杯向田启法一敬,干杯。“敬废物一杯。”
“谢谢??”田启法边哭边笑,回敬一杯,抹抹眼泪,隐隐露出得意神情:“不过我这废物,总算还有点剩余价值。”
“什么价值?”老人剥着花生问。
“那张保单,要生效了??”田启法主动伸手拿过葫芦替自己倒酒,他隐隐觉得奇怪,两人对饮大半夜、干了几十杯,但这葫芦端在手里,像是仍有七分满。
他放下葫芦,指指自己肝脏位置。
“女儿出生之后,我老婆把保单受益人改成女儿的名字。”田启法说:“这是我这做爸爸的,唯一能够留给她的东西了。”
“所以你打算留给女儿的遗物,就是用喝酒喝到死换得的保费?”
“是啊。”
“嘿嘿,还真的挺废物的。”
“是呀。”
“来,再敬废物一杯。”
“谢谢??不过,你这葫芦里的酒怎么喝不完呐?”
“没听过酒鬼嫌酒喝不完的。”
“也是。”
“聊完了你,聊聊你女儿吧,她像你还是像你老婆?”
“当然像我老婆,像我就完了,她呀——”
.........
田雅如脸色惨白、口唇发青,但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闪烁着异样的光;
她眉头紧蹙,左手叉腰、右手指天指地,指着跪在她面前的两个老人破口大骂。
两老是田启法岳父母,是田雅如的外公、外婆;
他俩静静跪着,细碎地磕着头,口中不停呢喃。
饭厅橱柜堆满古怪瓶罐、饰物和袋子,餐桌上散落着碎盘破碗和饭菜汤汁。
“难吃、难吃,那么难吃的东西,好意思当成本仙姑宵夜?”田雅如上前一步,分别揪着两老头发,狠狠往他们脸上甩巴掌。
两老被打得眼冒金星,却一点也没有反抗之意,等田雅如松了手,继续祝祷磕头。
田雅如来到橱柜前取出一只酒壶,大摇大摆走到客厅往沙发跷脚一坐,揭开瓶盖对着嘴喝,一口接一口。
田雅如两只眼睛青光闪烁、神情疯癫暴戾,一点也不像是田启法记忆里那会帮忙妈妈做菜、打扫家务的乖孩子。
“启法??启法??女儿出事了,我爸妈、你女儿都有危险,求求你振作点,救救他们,启法??”
田启法惊坐起身,盯着身边往来行人,脑袋里仍是女儿田雅如那副凶暴模样、岳父母呆滞受虐的脸孔,和过往贤淑妻子的呼唤求援。
“老婆、老婆??”他站起身,茫然往远方张望,岳父母家距离市区可有好一段距离。
他这么发呆好半晌,直到肚子咕噜噜叫了几声,突然有些吃惊——
隐隐作痛一段时间的腹部似乎不怎么疼了。
没有惯常宿醉时的头昏眼花和反胃感,只觉得肚子饿得不得了。
他好久没这么饿了,之前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没什么食欲,他的胃仿佛只为酒精而开,那是肝癌晚期症状之一。
他摸摸口袋,翻出十几元,端在手上看了老半晌,犹豫着要不要上便利商店买两颗茶叶蛋裹腹——
他考虑半晌之后,提着家当行李走下天桥,却没去便利商店,而是往公车站走。
他将十几元当成车资,花了几十分钟,搭乘公交车到一处派报社,讨了张建案广告广告牌,来到指定的马路旁站着。
这是他这一两年常接的零工,这几个月他身体恶化、体力差了,举不动牌子,几周才来一次,派报社的人倒是还认得他,给了他瓶矿泉水。
他拄着广告广告牌,数着驶过身边的名车,尽管天空晴朗,迎面刮来的风却冷冽冻骨,可是不知怎地,他只觉得肚子虽然饥饿,但微微发暖,像是藏了只怀炉般——
他当真伸手进衣服里摸摸肚子,自然没摸着怀炉,只摸着因腹水而肿胀的肚皮。
说也奇怪,田启法肿胀一段时间的肚子似乎消风不少。
而且此时他神清气爽、体力旺盛许多,一点也不像是肝癌末期还喝得酩酊大醉醒来之后该有的状态。
只是肚子饿了点。
他想起昨晚的老游民和那只装着满满美酒的葫芦。
他们对饮一整个晚上,聊天内容几乎都围绕在田启法身上,从童年聊到婚姻,和他那戒不去的嗜酒劣习。
田启法对那老游民所知无多,只知道他叫作陈阿车。
不知此时陈阿车上哪儿去了呢?
田启法忍不住舔起嘴唇,怀念昨晚葫芦美酒滋味。
就在这时,他发现对街站着一个撑伞的女人。
撑伞女人低头垂发,看不清面容,但姿态、身形,甚至是服装,都与他那过世妻子有些相似。
田启法揉揉眼睛,然后睁大,还伸长了脖子,更仔细地望向对街。
女人举手缓缓指向一个方向,还抬起了头,她的面容有如失焦的照片般模糊不清,田启法只隐约见到她口唇微动,像是在对他说话。
声音仿佛从田启法耳里发出一般。
“启法,救救我爸妈、救救我们女儿??”
“良蕙!”田启法忍不住惊呼出声。“真的是你?”
下一刻,一辆公交车驶过他眼前,女人也不见了。
.........
黄昏时分,田启法拖着行李箱走出派报社,口袋里多了八张百元钞票,这些是他这日举牌的工资。
他心慌意乱地走了几条街,在一处公车站牌等着公交车,搭了数十分钟车,然后下车。
他在街道上左顾右盼老半晌,一时想不起岳父母家确切位置,急得停下脚步,低头祝祷起来。“良蕙,如果真的是你的话??快告诉我怎么走??”
再睁开眼睛,早先那撑伞女人又出现了。
她站在距离他十数公尺外,伸手指向一条巷弄。
他忍不住想往那女人走去,问个清楚,但她旋即消失——今天一整天,她无数次这么出现、又这么消失。
她每次现身,都会向田启法捎上一两句话。
“救救女儿。”
“我家里出事了。”
“有脏东西藏进了她的身。”
“我的牌位被贴了符,我回不了家,只好来找你帮忙。”
“启法,你得振作点??”
因此,尽管田启法无颜面对曾经当面责备过他的岳父母,但仍硬着头皮,搭了公交车过来,想弄清楚情况——
他往好处想,倘若她那撑伞身影和一声声求助话语,其实是自己脑袋出了问题,产生的幻觉幻听,或许是最好的情况,只要确认女儿平安,癌末的他,脑袋是好是坏,也不是很重要。
他走入她所指巷弄中,见到一处街灯接连闪烁,暗暗猜想那是否是良蕙给他的提示。
田启法走近街灯,打量邻近几处公寓大门,正犹豫着该不该再一次向良蕙祝祷祈求提示,突然见到一位老先生提着购物袋往自己走来。
正是他那老丈人,田雅如的外公,老林。
老林走过田启法身边,望了他一眼,像是没认出他,自顾自地走到了公寓门前,取钥匙开门。
“爸??”田启法硬着头皮跟上前喊老林。
老林停下动作,转过头,望着田启法半晌,冷冷说:“你哪位呀?”
“我??我是启法??”田启法望着老林那双空洞且陌生的眼睛,怯怯地说:“良蕙过世之后,我很久没拜访你们,你们??最近过得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