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寒虽是大燕尊贵的异姓王,但大宗师的“尊”,自是要高一等的。
却见下一刻,东方寒心情沉重地踏步出来,分别朝大宗师、元和皇帝行了个礼,才沉着一张脸高声道:
“沈将军身上九十九道见骨刀伤,是与北幽叛军厮杀之时所得,后在鬼门关走了一圈,被大宗师与三春山的魏老先生用神医谷七绝保命丹救下,若非如此,沈将军也是尸首归来。”
城门内外的官员、守卫、围观者们,闻言深吸了一口凉气。
沈宁压低了头,紧抿着唇,却是欲言又止。
沈大宗师再问——
“北幽叛军驻军将领陆乾舟,被谁所斩杀?”
“沈将军!”
“将军在北幽之战中,共斩了多少人?”
“斩一百零二人,是此战之中斩敌最多之人。”
“斩杀数由谁记录?”
“大齐永安公主蓝连枝和陈家小姐陈琼。”
“嘭!”
沈云一脚踹到张忝武的下颌,直把张忝武的下颌踹断,牙齿和血液一起往外吐了出来。
“你是个什么东西,有何资格说的她不是,她在战场杀敌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她在鬼门关徘徊的时候你又在做在什么,你自高枕无忧,只敢躲在人群高声喊,你可敢直面北幽百姓的尸首,城中婴儿的森森白骨,被活埋,被活活烧死到面目全非只剩焦黑的尸体,你又可见地下密室的女孩不见天日,被关押,被暴虐,被同族的鲜血到精神失常如野兽般。”
“你什么都不知道,便敢说此等话,纵是你的项上人头不想要了,难道你的九族,也都个个不想活了吗?”
男人凶狠暴虐的眸子,愤然地瞪视着张忝武。
随寒风呼啸的大宗师内力,锋利的宛若刀刃,欲将其千刀万剐。
张忝武何曾见过此等场面,又何曾直面过大宗师。
元和皇帝道:“大宗师不必动怒,此人亵渎将军,罪该万死,来人,拖下去,斩了。”
“是!”只由元和皇帝调遣的天策军首领,单膝跪地抱拳应道,随后带着人桎梏住了张忝武。
张忝武面露惊恐之色。
他只是拿人钱财办事而已,又加上与沈宁有前仇旧怨,且那人担保他不会出事,便一口允下。
他当真没想到,会有性命之忧啊。
可恨下颌骨断牙齿崩碎,连求饶的话都说不了。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大燕的皇帝和唯一的大宗师。
却也是最后一次见了。
临死前,只看到一把锋利的大刀朝他看来,像砍宰畜生那样的冷血无情。
城门外,元和皇帝心疼地扶起了沈宁,“日后,再无人会说你了。”
“谢圣上。”沈宁低头道。
“永安公主也在此战之中?”元和皇帝早已收到这个消息,但还是有所好奇。
好奇的不仅仅是她,还有这守候在此的满城人。
“永安公主是我们在北幽所遇,危机时刻,并未远走,而是与吾等同生死,共存亡。”沈宁说道。
“永安见过圣上,圣上万福。”
如今,大齐已是大燕的附属国,每年都要朝贡。
众人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顾景南。
顾景南的脸色很差。
一双阴鸷的眼睛,紧盯着蓝连枝看。
这是唯一一个与他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子,是不一样的感情。
他没想到,出去一趟,竟化解了沈宁与蓝连枝的恩怨,让她们成为了战友。
如此说来,日后的顾府后院,必将一片祥和美好了。
元和皇帝问:“你为何会在北幽?”
“回禀吾皇——”
蓝连枝依旧跪在地上,“永安漂泊异乡,身无分文,举步维艰,为图银钱活命,曾上街卖艺,卖的是胸口碎大石,因此断过肋骨,有过内伤,但总算是有钱了。”
“是路过的沈将军认出了我,帮我赶走了闹事的张忝武,便是方才那位被斩首的男人。”
“沈将军见我受伤,便介绍我到神风钱庄做打手,以此来谋生。”
“因为当年沈将军还在顾府之时,为谋生计,去过神风钱庄当打手。”
“永安为了多赚点钱,便去了北幽一带,恰逢叛军吕春是旧相识,将我捉拿,欲羞辱我,是沈将军及时赶到,演了一出空城计,装作痛恨我,方才把我从北幽城带走。”
“…………”
蓝连枝将此行北幽的过程,事无巨细的道了出来。
众人闻言,仿佛身临其境般。
元和皇帝叹了一声,“你是大齐的公主,曾上战场参与过齐燕之战,如今却想为北幽所战,将生死抛诸脑后,此等气魄,亦当得起我大燕的公主。从今往后,你便是两国共同的公主,封号同为永安!”
顾景南听得此话,倒吸了一口冷气。
“永安,谢圣上隆恩!圣上英明神武,永安钦佩之!”
蓝连枝匍匐在了地上,眉眼压得很低,眸子猩红汇满泪水,多日的委屈在此宣泄。
自以为成为了大齐皇室耻辱的她,在这一日,终能够挺直脊背,他日能昂首抬胸去见大齐王,去见皇兄皇妹们。
——父王,永安不再是人人喊大的过街老鼠了。
——从此,便是两国的公主。
随后,元和皇帝和沈宁去看了眼牺牲者们的尸首,只能用触目惊心和惨不忍睹来形容。
元和皇帝身穿白服,紧闭着眼睛,滚烫的泪珠汹涌流出。
他颤声道:“是朕无能,竟让朕的疆土之上,发生了此等事,是朕无能啊!”
沈宁抱拳:“圣上心系百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以大燕苍生为己任,是英明神武的大燕之尊。北幽之事,是上京城内有人四处掳走未及笄的女孩,是有人敢在天子脚下知法犯法,恳请吾皇,彻查此事!”
“将军放心。”元和皇帝道:“朕已让沈老将军全权负责此案,必能查个水落石出,给北幽一个交代。”
“吾皇神武!”沈宁行单膝跪地之礼。
“沈将军,那些女孩何在,不管她们发生了什么,是否被浊气缠身,大燕都要对她们负责。”元和皇帝道。
回答皇帝此话的不是沈宁,而是沈大宗师,“女孩们多是失控,见人就咬,而北幽距离上京有六百里路,不适合带回上京,恰好本尊在北幽附近有些房子,便让人带去静养了,打算等她们好点之后送来上京。否则的话,浊气所晦,失控如兽,恐惊了皇帝。”
“既是由大宗师负责,那朕的心也能安下去了,也好,以她们的状态,确实需要静养。”
元和皇帝回完大宗师的话,对着后方牺牲者们的遗体,颤声道:“孩子们,英雄们,归家了,朕来接你们归家了。”
归家的那天,是他们的葬礼。
满街都是两街百姓们洒出来的纸钱。
士兵、学生的亲人们,包括了甄家的甄夫人,都默默流泪跟上。
牺牲者的尸体们,原是不明的,是君光耀、陈琼、沈宁这些人一个一个去分辨出来的。
还有部分人,因为太过于血肉模糊,以及许多的残肢断骸,纵使君光耀这些人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
至于麒麟军第三十九军,是沈宁接触的最多,陈琼次之,几乎是她们两个人找出来的。
她们并不害怕。
她们只觉得万分难过。
牺牲在北幽的英雄们,葬在了距离皇陵最近的东墓园。
是元和皇帝看着他们下葬的。
每葬下一个,元和皇帝便会亲自喊出他们的名字,道出他们的功勋。
这份功勋,会送到很遥远的地方。
那是……他们的故乡。
远到要下个月,才能送达。
因而,在他们死后的第二个月,光宗耀祖,荣归故里了。
“沈将军。”
甄远下葬后,甄夫人身穿丧服,由丫鬟搀扶着走到了沈宁的面前。
沈宁数年前见过甄夫人一面,亦是认得出,当即扶住了甄夫人,“甄夫人,很抱歉。”
“你不必说抱歉。”甄夫人道:“你也不该抱歉。”
沈宁抿着唇,眼睛微红。
“将军,我想问你,我儿在战场上,是怎样的英姿?”
“他是第一批冲进城楼厮杀的人,就算身上被砍断了骨头,刺穿了脏腑,他也没有倒下。”沈宁哽咽地道:“他是倒在了自己的兵刃上,他的剑贯穿了自己,也贯穿了敌人,最后把敌人活活的压死。他杀了八个叛军,他很英勇,他说他最喜爱夫人您了,特别是您做的饭菜,最是好吃。”
甄夫人泪流满面,唇角却是竭力地往上扯着,“好,好,好啊,我儿真好啊!长大了,孩子真的长大了,都能上战场杀敌保护百姓了。”
“等到日后,我便要去北幽定居,我要亲眼看着被我儿保护的那些人,生活得无忧无虑。”
“沈将军,你不必逢人便说抱歉,局是死局,你纵有天大的本事,也难破局啊,不管怎么做,都不能两全。”
“感谢沈将军,圆我儿的英雄梦。”
甄夫人低下了头,弯下了腰,沈宁连忙将其扶住,“甄夫人,这可使不得,会折煞阿宁的。”
“使得。”甄夫人擦了擦泪,虚弱地道:“将军,你使得。”
沈宁强忍的情绪,在甄夫人的三言两语之下,化作了泪水汹涌而出。
局是死局,如何两全?
她何曾不想两全。
她两全不了!
当然,亦有一部分人,虽不敢明说,但看向沈宁的眼神,多有怨怪。
沈宁对此,便是低下了一次又一次的头。
没有不服,唯有虔诚。
这是她应当的。
因为她是麒麟行军的主将——沈宁!
“尊上。”追风有些于心不忍,远远地望着,对沈大宗师说:“不去帮下将军吗?你若说话,她不必次次低头。”
“不必了,那是她愿意的,此时所谓的帮忙,只会让她良心不安。”男人深邃的眸子映着虚弱了几分的她。
有心疼之色。
更多的却是敬重。
敬重她为将的态度。
敬重她的良心。
追风闻言,肃然起敬,打了下自己的嘴,“是属下失言了。”
他想了想,若是逐电死了的话,他也会心甘情愿给逐电父母低头的。
如此思考,瞬间豁然开朗,只可怜那逐电不知追风心中所想,只觉得追风看他的眼神多了些意味不明的沉痛,莫不是要对他这个大兄弟下手,那可真是造孽。
后半夜,东墓园,沈宁送走了许多人。
陈琼拿着温热的水过来,“喝一点儿吧。”
“没事。”
沈宁摇摇头。
陈琼固执的把水放在沈宁的唇边,倔强地道:“喝——”
沈宁只得喝了口水。
陈琼说:“宋校尉他们是为我而死的,我看的出来,以前我去麒麟军的时候,他们多是不服我,宋校尉虽会给我好脸色,但跟对你的态度是不一样的,他们很在乎你,和你出来执行任务,他们也是相当的高兴。或许,已故的燕京学生们,有许多是不喜你的,但我相信,在他们临死前的那一刻,你是他们心目中唯一的将军。因而,他们不在了,我要代他们照顾好你。”
沈宁看了眼她,“你该照顾好你自己,又不是铁打的身子,中了那么多箭,回去后好好歇着。”
“我不歇。”
“这是军令。”
“是!”
“……”
最后,沈宁、陈琼也走了。
东墓园,一片安宁。
沈宁走出东墓园的时候,发现父亲沈国山,沈家大伯,三叔沈国海,母亲,兄长等等沈家人,都在墓园外等候。
“爹。”沈宁哽咽,平复下来的情绪,瞬间点燃。
她可独行风暴横穿沙漠不惧刀枪剑戟之苦,但惧亲人之温馨让人止不住泪。
“回家。”依旧是那一句话。
依旧是那两个字。
“好。”沈宁点头。
另一边,陈家陈禄章等人都在等陈琼,而一辆厚实的马车内,坐着陈家的老将军。
陈老的声音从里边传来,“沈将军。”
沈宁脚步顿住,面朝陈老的马车,双手拱起,“晚辈沈宁,见过陈老将军。”
马车内沉默很久,才道:“回家吧,家里暖和。”
“是!”
“且慢——”
“陈老将军请讲。”
“若两堂学生拒战,你会如何做?”
“杀进北幽,以晚辈之血,换一丝可能!”
“若死无葬身呢?”
“那便死无葬身。”
马车内,又沉默了。
良久——
“国山老兄,这孩子,像你,犟得很。不过比你懂礼,这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