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儿牺牲了?”
甄世洪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甚至还往后退了几步。
“牺牲?”
“怎么会牺牲?她沈宁只带了五千人,又无援军的支援,应当打道回府,或是原地等候才对,北幽只屠百姓又不屠行军,我儿甄远是大福之人,怎么会死啊?我甄家七代单传,七代单传啊……到底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甄世洪正值壮年,哪能接受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之事。
他声嘶力竭的毫无形象,咒天骂地了不知多少遍。
甄夫人却是在一刹那僵住了,停止了哭泣。
她皱紧眉头,用哭到爬满血丝的眼睛狐疑地望着自己的枕边人。
她一直以为,甄世洪是这天底下最好的郎君,从不纳妾,每日回府,都会给她带许许多多的东西。
或是她喜欢的珠宝首饰,又或是东街那边她最喜欢的糕点。
但在此时此刻,她的心底生了一股寒气,甚至还在发毛。
“世……洪……你怎么知道三十九军并无援军的?你刚从外回来,不知北幽的具体情况,你到底为何知道江淮州袁步丞会在关键时刻去剿匪的?你又是怎么知道北幽叛军只屠北幽百姓而不屠行军的士兵与孩子的?”
甄夫人的声线都在发抖,心细聪慧如她,脑子里已经有了具体的猜想,却也不敢再往下想了。
情绪激动的甄世洪,也在这一刻冷静了下来,有几分心虚的局促。
“你告诉我啊,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啊!!!”
甄夫人双手揪着丈夫的衣襟拼尽全力地摇晃,摇到自己的珠钗掉了满地,一头黑发散落了下来。
“这还用想吗?”甄世洪道:“若有援军,吾儿又怎会牺牲?!”
“你还想骗我?”
甄夫人泪流满面的摇着头,踉跄的往后退了几步。
地上,做工精细的饰品,尖锐部分扎破了她的脚掌。
鲜血沿着伤口流出,走一步,留一步血印。
“甄世洪!”
“是你举荐远儿去执行任务的!”
“我原是不赞同,是你说让他多历练历练一下,北幽叛军不足为惧,三十九军如履平地,但三十九军已全军覆没了!”
“我竟是想不到,我儿在保家卫国,他那畜生父亲,竟才是始作俑者!”
“啪——”
甄世洪一巴掌打了下来,看见妻子眼里破碎的微光和万念俱灰,却又心疼地将其抱在了怀里。
“阿念,此话不可再说,会给甄家九族带来灭族之灾的。”
“你只想甄家九族,可又想北幽百姓?”
“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听你说?”甄夫人大笑,“北幽密室囚了数千女孩,你也是始作俑者之一?她们也都是爹生娘养的,你也是做父亲的,你知疼爱自己的儿子,可有想过别人的父母会是怎样的肝肠寸断?你甄家一族可又背负得起北幽十万亡魂的命啊?”
甄夫人歇斯底里的,从丈夫的怀里挣扎着出来,披头散发的宛若个疯婆娘,脸上的手掌印清晰又明显。
“你知道吗?”
“宫里来人说,我儿甄远,杀了八个叛军,最后一个,是被他以命搏命去压死的。”
“甄世洪,远儿九泉之下,若知晓他有这么个父亲,你让他如何想?”
闻言,甄世洪愣住了。
脑海里,骤然想象中甄远奋力杀敌的场景。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后悔踏上君家这条不归路。
起初,他只想赚点小钱,摸摸小手。
后来,他想要更多的钱,拥有更多的女人,
金钱的欲望吞噬掉了做人的良心。
直到现在才幡然悔悟,却是为时已晚了。
甄世洪一拳砸在墙上,掩面而泣,“远儿,为父的远儿啊。”
这时,君光祖的人已经把从甄世洪屋子里的尸体,运送到城郊外埋了。
铁锹铲着一抔抔土洒在女孩发青的脸上,直到将女孩的眉眼完全覆盖。
——
远方,东境军、暗部的队伍依旧朝着上京城的方向前行。
沈大宗师醒来的时候,身上的寒气少了不少。
躺在沈宁腿上盖着绒毯的男人,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睫翼很长,浓密漆黑的似是落了一片鸦羽。
当他看向沈宁的时候,心下骤然一紧。
沈宁靠在边上,虚弱了很多,额间溢出了不少的汗。
他连忙将指腹搭在沈宁的脉搏上,眉头微皱。
这是内力消耗过多导致的体弱。
“醒了?”沈宁半抬着眼睫,无力地道。
“怎么未经本尊的允许,便乱用内力?你的伤才刚刚好。”沈大宗师急道。
“我没事。”沈宁微微一笑,“休息下就好了,而且,对你也有效果,怎算浪费?”
沈大宗师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身上的霜毒,就被沈宁的内力排出去了。
而唯有大宗师的内力,才能排出霜毒,但沈宁并非大宗师,纵吞噬了他的内力,也只是洗精伐髓而已。
她怎么做到的?
不过——
沈大宗师眉峰一横,便要将内力灌输到沈宁的身上。
“别,别别别……”
沈宁的双手连忙交叉,阻挡沈大宗师的荒唐之举,不顾男人渐冷的眼神,无奈地道:“大宗师,你把内力渡给我,然后你不行了我再渡给你,然后周而复始,怕是还没到上京城,你我二人就要死于有史以来最滑天下之大稽的死法了。”
“哦。”
男人蔫蔫地应了一声,随即桎梏住沈宁的腕部,强行灌入内力。
沈宁耳边,是他低沉的声音:“沈将军可知,男人,是不能说不行的。”
沈宁:“………………”
汹涌的内力扑来之时,沈宁只得被迫地接受。
而渡完内力的沈大宗师,并未有虚弱的迹象。
这让沈宁在心底里由衷地感叹:还得是大宗师。
旋即,眸底浮现了细碎的星芒,婉藏在灵魂的坚毅,又深了几分。
“在想什么?”
沈大宗师一面催动内力温热马车,一面问道。
“在想沈大宗师的内力,着实有些暴殄天物了。”
“……”
男人闷闷地不说话,又加深了些内力,报复性的把温度升高。
沈宁瞧着那与北渊王如出一辙的幼稚样,戴个面具换个名字也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罢了,唇角不由地往上扬起,便道:“是在想,我要用多久,才能成为像您一样的大宗师。”
“不准说您。”
“……好吧。”
沈宁忽而发现,这位大宗师,在某些方面貌似很固执。
比如……辈分的差距?
思及此,沈宁低低地笑了。
“笑什么?为北渊王而笑吗?”男人说着些牛头不对马嘴的话,颇有几分阴阳怪气,叫沈宁脸上的笑一瞬之间全部消失,只觉得这辈子都没无语过,心中暗道:上了年纪的男人真难伺候。
莫不成,男人的每个月,也会有那么几天吗?
热烘烘的马车内不似凛冬。
却像是打翻了积年的醋坛子般,空气里都是酸溜溜的味道,叫人浑身都不自在。
“沈将军。”还是男人打破了僵局。
“嗯?”沈宁靠在一遍,懒洋洋地望着他。
“等你成为大宗师,我们便去蓬莱岛,看桃花灼灼。”
“好。”
沈宁粲然一笑。
大宗师,何等的稀罕珍贵。
若旁人知晓她想要成为大宗师,只怕会是当个笑话。
周边列国,雪女武帝,想成为大宗师的武者们如过江之鲫。
然而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成为不了宗师,更何况是更高一层楼的大宗师呢。
但眼前的男人把她的话听了进去,并给出了回答。
而又有多少人,从哇哇坠地开始,就带着疑问过了一生到坟冢枯骨都等不来一个答案呢。
这会儿,男人又嘀嘀咕咕做贼似得说了一句话,沈宁并未听清,便问:“什么?”
“本尊说,对你,不叫暴殄天物。”
沈宁看着男人面具背后的眼睛,有一瞬的凝滞。
指尖微微地颤动。
似有一根弦,从指尖相连心脏,就那般如涟漪的轻微,最是撩人心。
马车停了下来,追风嚎道:“吃饭啦吃饭啦。”
大宗师:“…………”
沈宁:“…………”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迅速掀开了帘子,对上追风炙热发光的眼神,杀人般的怒火似欲喷薄。
追风举目看去心茫然。
逐电、路迢都跟他说,多关心尊上,必得尊尚器重。
说不定尊上一高兴,就不让他去背什么劳什子的《好人七律》了。
“吃什么饭,回京之前把《好人七律》抄一千遍。”
男人懊恼地坐回到了马车的软垫上,只恨自己的内力不能当饭吃将人喂饱。
追风则如五雷轰顶般的绝望,回过头万念俱灰的看向了逐电、路迢所在的方向。
逐电二人赶忙压低了头狂吃东西。
追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于是死缠烂打在逐电二人的身边,硬是把一千遍的《好人七律》分摊了下来。
直到抵达了上京城,三个‘臭皮匠’都没能把《好人七律》抄完。
上京城前,元和皇帝带着官员们出现在城门之前,亲自来迎接。
站在他左手边的是老战神沈国山,右手边的则是周老丞相。
黑压压的官员们,都面露愁容之色。
城内的街道两侧,也都聚满了百姓。
白绸挂上,突出了一丝悲。
顾景南在众多的官员之中,急忙看着队伍映入眼前,心里如被蚂蚁啃噬般的难受。
天知道。
得知北幽之事的那一刻,他有多担心曾经拼了一身命都要娶的女子。
沈宁出现的时候,顾景南呼吸都变得急促了,然而,当他看到沈大宗师为沈宁拂去发间雪花的时候,心脏和灵魂同时变得扭曲,宽大袖袍下的双手更是紧攥成了拳头。
沈宁走到了元和皇帝的面前。
她身上的素白之色,像是在祭奠阴阳两隔的故人。
且看奈何桥上,都是昔日与她并肩作战的战友。
她的身后,是这些战友们的遗体。
竟找不出几具完整的。
陈喜为元和皇帝摘掉了头上的冠冕,脱掉了最外层的龙袍,只剩下一身白服。
沈宁单膝跪在了地上,双手拱起,颔首道:“末将沈宁,带麒麟三十九军战士,行军学生,回京复命!是沈宁无能,未能保下北幽十万百姓,也未能保下行军士兵与学生,请吾皇责罚!”
元和皇帝红着眼睛,颤抖着双手把沈宁扶了起来。
“是叛军过于心狠,是阴差阳错,纵然怪得了千千万万人,也怪不了你。”
元和皇帝哽咽地道。
“沈宁!”城门后不知何人高声喊:“你为何要不自量力去攻城?为何?三十九军和两堂学生们本不该死,你就是为了功勋,为了荣耀,故而不把学生和士兵们的命当命!罪该万死的是你,你怎么不死,死的是别人,你怎么不死啊!”
这一道声音,让许多陷入悲伤的人,心思有了细微的变化。
元和皇帝皱了皱眉,给了陈喜一个眼神。
陈喜正欲下令把闹事的人关押,就见沈宁出声道:“公公且慢。”
陈喜看了眼元和皇帝,方才望向沈宁,等待着沈宁的下文。
沈宁又跪了下去。
她抵着头道:“请吾皇责罚,北幽之事,是末将沈宁的失职,是末将沈宁执意要进北幽城,亦是末将沈宁未把行军的性命放在第一位。”
“沈将军……”元和皇帝欲言又止。
“请圣上责罚!”跪在地上的她,再次道。
“轰!”
却见一人被内力拉扯,重重地丢到了城门前。
如此张扬肆然的内力,自然是出自于沈大宗师之手。
摔在沈宁和元和皇帝前的人,便是适才痛斥沈宁的那个。
当那人抬起头来,沈宁和蓝连枝都一眼认出。
此人正是那日蓝连枝街头卖艺,羞辱蓝连枝却被沈宁教训了的张忝武。
张忝武只敢混迹人群叫骂,哪敢出现在这么多人的大人物面前,当即吓得两股战战,瑟瑟发抖,匍匐在元和皇帝的面前,屁话都不敢多说一个。
无数双眼睛,随后看向了漫步而来的沈云。
男人秀颀挺拔的身影,透出几许清贵之气。
步履虽缓慢,却用不了几步,就到了众人的眼皮子前。
他左手一挥,大宗师的内力蜂拥而动,撕碎沈宁身上冷白如雪的斗篷,露出了一身穿得厚实的白衣。
然而,冬日穿得再厚实,北幽之战留下的伤,就算包扎了伤口,这会儿都渗透了出去。
一道道血迹出现,密布前后上下,多的让人都数不清。
“朝阳王,告诉这狗东西,沈将军的伤为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