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刚与李清照两人,满心欢喜地走到了朱雀门处——这是他们之前与陪同李迒的伴当商量过的碰面之处,欣喜地发现李迒这个吃货还没有能够过来。
于是两人又细细地讲述了一些其他的事情,秦刚讲的是环州与保安既相似又不同的一些民风民俗,李清照讲的是搬去了内城之后,许多朋友关系都发生的一些变化。
敏感的秦刚突然发现,因为和陈师道不再做邻居,李清照她已经好长时间都没有见过赵明诚了。但是,由于南讲堂巷与端王府的邻近,赵佶却是时不时地可以让高俅过来找李清照帮着鉴定一些古董、参谋一些赌球,甚至还可以把她约出来当面请教。
端王,赵佶,他不会对李清照有些什么想法吧?
秦刚的心里稍稍闪过了一丝慌乱。
他曾记得后世在互联网上与网友讨论关于穿越话题时,就有一位网络大神曾经表示:历史虽然可以改变,但却一定会产生重大的变化影响。因为你若真的成功地改变了甲处,那么历史必然会在你想不到的乙处发生加倍的反向回馈,这就是代价!
不过,此时的秦刚,早已不再是元佑八年刚穿越过来的那个商户之子了。
论对外的身份,他已年仅二十一岁的弱冠之龄,已成大宋朝的正七品直宝文阁馆职,并领有一州的知州差遣,其发展轨迹,直逼当年以神童之名十四岁即中进士的前宰相晏殊。
但是论实际的实力,他其实已在暗中占据了东南流求之地,拥有一支不可忽视的百胜之师,以及隐于西北、京师、两浙以及南洋之地的数以千万贯的生意财富。
“如果真有什么历史不利反馈的话,那就冲着我来吧!”
李清照姐弟俩与秦刚分手时,都极其默契地没有提到“李格非并不同意让他俩来找秦刚”这一点,当然李迒所想到的只会是,父亲的家教不允许他过来混吃混喝。
秦刚当然是贴心地为他俩雇了一辆回家的马车,预支了车马钱后,还说好了,这几天他要么会在城南驿等候圣召,要么就会在圣召之后回到麦秸巷的家里。
而此时的城南驿中,一名高大魁梧的宦官正在焦急地转着圈子,一会儿便就问上一旁定心坐着的章楶老经略:“你说秦宝文他怎么就突然想起来去逛街了呢?这官家可是一听着宣德门那报上来的信息就让我急急地赶过来了呀!”
“童阁长莫急,徐之他不过是少年心性,难得回趟京城,在街上多看了一些,不会太晚的,你稍坐坐就好。”章楶只能无奈地安慰于他。
当童贯第三次从座椅上站起走到门外张望之时,秦刚终于被同样焦急地站在驿站门口的驿丞给引到了这里。
“秦宝文,你可回来了!圣上口谕,让你即刻随我入宫。”童贯一把抓住他,急急说道。
“什么?”秦刚的惊讶并非是皇帝如此着急地就宣他入宫觐见,而是眼前来宣旨的宦官居然会是童贯。
不过,此时的他也只能把这个疑问压在心底,却对童贯笑道,“童阁长莫急,总得让我去换一下正服吧!”
“好好好,宝文快去,小的便在此处等,只是千万快些,莫让官家久等啊!”
章楶此时才站起身道:“来来,随我去,我已经让人替你提前备好了官服。哎!这前后两次,都是由老夫来张罗你的穿衣之事啊!”
在前往皇宫的路上,还未等到秦刚想着法子询问,童贯便先行开口向秦刚道谢:“小的原本是被人推荐出宫去侍候一个王爷,不想刘都知经宝文提醒,便将小的留在了宫中。之后还是因为要给官家教习宝文所授的太极手戏,小的才得以机会伴同练习,也由此得了圣恩,在陛下身边听用。刘都知时时提醒,小的此番前程,可都是拜秦宝文所赐。”
秦刚听得此言,便在心里暗暗叫苦:此前他有意提醒刘惟简,虽然是成功地阻拦了童贯前往端王府,意图拦截一下这个历史上的祸国大奸的发迹之路,谁知他却居然借由自己的太极拳的机缘,成为了现任天子赵煦身边的贴身太监。
料想以童贯的察言观色与阿谀奉承之功,只要能够给他一个接近皇帝的机会,就几乎无人可以阻挡他的成功之路。
在内心的叹息之余,他也只能问了问赵煦练了太极拳之后的效果。
“简直是好过了宫中所有的汤药,官家自学了这套太极手戏之后,早晚各打一次,无论精神气色都比过去好得要紧。就算是像奴婢这样陪着一同练习的,也是感觉到了这种‘气力合一、阴阳调补’之神效。”童贯一边认真的回答,一边以无比信服的眼神看着秦刚。
“那就好!秦刚虽然人在西北,心里一直记挂着皇上的安康。”秦刚此时倒却有另一番心思,历史上这赵煦的英年早逝,虽说是他原本的体质虚弱所致,但是也不排除限于当时的医疗水平,过度依赖于各种草药,从而伤害了他原本偏弱的身体根基的原因。
他让刘惟简传授太极拳给赵煦,其主要目的就是想通过这种长期的缓和锻炼,提升他的基础身质健康。体质强健了,平时的小毛小病就少了,小病少了后,乱七八糟吃的药也会减少一些。只是不知这样的内外调节之后,大宋中期难得清醒的这位天子能否能够多活两年?甚至会不会诞下健康的子嗣,以至于能够彻底改变赵佶继位之后所带来的天下悲剧呢?
“官家一直念叨说,宝文定然是天降护佑我皇宋的天上星宿,宝文在内,是一榜的进士;在外又是平贼定疆的边臣大将;就连先前进献的牛痘之术,现如今经过防疫局的钱局令的反复验证之后,已经在宫中推广,而自接种牛痘之后,宫中便再无皇子会因天花而殁没。”童贯像是能够知晓秦刚内心的想法一样,而在一旁念叨着,当然还是以着无比恭敬、无比奉承的眼光时时看向秦刚。
“这家伙,实在是太会拍马了,关键你还觉得他特别地真心。”秦刚心里说道。
童贯的拍马,不是那种只会是集中于奉承言辞的堆砌,而是一种似乎是发自内心的、言行合一的、让人难以拒绝的那种崇拜之情,让你感觉到,自己真的就是他所讲的那样地英明神武、那般地不同寻常。
童贯这次却是将秦刚直接带到了睿思殿旁的一座小花园中,这里树木环绕,溪流潺潺。
此时正为暮夏,原本在下午尚还有的酷热却在这里没有了踪影,显得极为凉爽。
北宋一代,一直到赵煦这时的天子都算是比较节俭的,皇宫里的御花园也就是担了一个名,都是就着一些宫殿的外围,精心栽种一些树木花草,再因地制宜地布置一些假山、修建一些亭阁。就秦刚此时进来的这处园子,未必就比此时江南一些大商贾家的私家园林好多少。
赵煦这时,正在打着太极拳的最后几式,秦刚站在一边静静地等候了一会,直到这位少年天子比划到了最后的收手式,才上前行参拜礼。
此时的赵煦赶紧摆摆手道:“今天非正式见面,免礼了。来来,秦卿,朕还有一些体会不是太清楚的地方,要请教一下你这个最正宗的老师。”
说着,赵煦又摆开了姿势,向秦刚请教了有几个动作里的细节关键,秦刚自然是认真地作了讲解,又亲自演示了两下。
“果真还是只有秦卿能够将此手戏的内在之理说得透彻啊。”赵煦感慨道之后又盯着秦刚道,“朕自幼体虚,这太医局里几十个御医,整日开出的各种药方,还有满朝文武时时敬献的奇珍补药,竟是一样也比上秦卿所授的这套太极手戏。就连钱仲阳看了之后,都心悦诚服地说秦卿你若钻研医术的话,定然便是他们杏林之首啊!”
“钱局令在高邮时曾指点过秦刚,他之话语乃是对后辈之提携,当不得真。陛下习练这太极手戏收效良多,也非秦刚一人之功劳,手戏只是帮助陛下提升体质基础,协调身体阴阳平衡,而调理躯体、补血益气,还是多承诸位太医之辛劳。”秦刚却是不肯贪念此功,依旧是谦虚地应答。
赵煦却是仔细地看了看秦刚,点了点头,坐在了童贯早已端于身后的一张椅榻之上,开口道:“也给秦卿端一张椅子来。”
“臣谢圣上垂爱。”
“无妨,这帮臣僚,定的规律甚多。朕听闻秦卿到京,本想立即召你入对,可又烦他们再说什么‘不可恩过于重’,真是笑话了,朕就是想见见卿,与卿说说话,这和恩重恩轻何来的关系?还是童太监机灵,帮朕出了个主意,说是以探问此手戏疑问的理由叫进宫来,如果若有哪个大臣有意见,就叫他们来给朕解答,哈哈哈!”赵煦说到这里,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秦刚注意到了赵煦在这里称童贯为童太监,宋代皇帝只有对于自己身边亲近的宦官才用这此称呼,而童贯出的这个主意,的确也是帮助天子极其顺利地绕过了那些繁琐的朝廷礼仪限制。
此时,童贯等人更是十分识趣地退到了外围十步以外,那个距离,既可以随时观察到皇帝的召唤,又不至于听到皇帝与自己的亲近之臣私语的内容。
“明天便是八月十五,在文德殿会有大朝会,章相属意让章质夫与秦卿一同上殿,一者可以解答群臣关于对夏和议的几点困惑,二者便可表彰对西战略之业绩,当庭宣告对卿等的封赏。”赵煦坐下后,缓缓地说到了正题。
“臣起于微末,受陛下信任,屡受简拔,此次西北局面之顺利,无一不是章老经略全局调度、西军将士誓死用命之功。臣不过侥幸参与其中,不敢贪念再有赏赐。”秦刚反正这次也无意争功,他在渭州时就看得很清楚,此时过多的封赏,对他来说未必就是好事。
“秦卿果然是一心做事的忠臣。忠臣立了功便是功臣,对功臣不赏,那就是朝堂的不公,朝堂有了不公,便就是朕的过失。”赵煦的话一板一眼,显现出与他这年龄并不相称的成熟与稳重,也更是从中透出了他这些年来与太后斗、与宗室斗、与旧党元老斗、甚至还要与新党权臣相斗的辛苦心路,以及浓浓的倦意。
秦刚知道,赵煦的这些话都只是铺垫,并非重点,他静静地等待着他说出最重要的话。
“秦卿,你会是值得朕信赖的人么?”赵煦终于吐了一句似乎毫无缘由的问话。
秦刚立即从座位上起身,行全礼而拜叩道:“陛下待臣以真心厚爱,臣岂敢不以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赵煦冲着外围挥了挥手,正在外边时刻关注的童贯立刻起身,带了一众侍奉的宦官再一次退出了十步。
“接下来之话语,只有你我君臣二人所知,你且先对天地起誓。”
中国古人之文化信仰便是以“天地君亲师”排序,而此时君就在眼前,所以赵煦让他对天地起誓,以示对于其承诺的重视。
秦刚不敢有所犹豫,便依其要求郑重起誓。
此后,赵煦方才缓缓地开口:“朕自九岁登基,始由皇祖母听政,百官唯知太后旨,不晓有天子意。元佑诸政,疲累天下,绍圣亲政,如履薄冰,秦卿可能体会?”
秦刚肃然起敬道:“陛下绍圣新政,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仅此一举,乃千古明君所为!”
此话倒也出其本心,并非奉承之语。
“卿有此言,朕甚心慰。”赵煦稍停了一下继续道,“子厚乃先帝之重用之臣,内有论道经邦之实,外有开疆复宇之休,一心助朕以展安国定邦之策,实是居功至伟也!”
秦刚听其对章惇的一片褒奖之辞,却并无随口应承,因为他知道,世人对他人的评价,往往欲扬先抑,欲贬先褒而已,就算是天子,也是不免其俗。
当然,赵煦也有点惊讶于秦刚此时的稳重,不过他也没有多想,而是顺着自己的思路讲了下去:“然,因其决断而性狠忍、以其器博而傲人物、为求远志而不择手段。昔日邦直出京,曾有谏言,谓其经年所以开导吾听者,莫非忮忍杀伐之事以其之平日仇怨。故贬人及骨肉死者不得归葬,存者悉为囚徒。又因编类章疏,看详诉理,受祸者一千馀家。朕细思之,莫若如是!尤以迫朕先废孟后,又欲追废宣仁,已决非吾意。”
“子厚独相,难免过之!”秦刚惜字如金的评价道。
“唉!朕亲政之初,元佑旧臣势大,朕又岂会不知‘矫枉必要过正’之理?”赵煦此时真是对秦刚吐露其真实心意了,“只是,如今,朝堂既稳,天下民心甫定,西北之事,又有卿等用心平定,其国是之策,秦卿可有教我?”
秦刚忙道:“天下事,当有宰执论之。子厚独相虽威,然子宣【注:指曾布,其字子宣】枢相可抑,朝堂诸丞可谏。臣不过弱冠之龄,蒙陛下简拔,执掌边关一地,早已诚徨诚恐,又何敢妄议国是?”
赵煦紧紧盯住秦刚双眼,良久,诵念出一段秦刚当初所写的文字:“嗟夫,故兴邦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华夏之少年儿郎。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强则国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刚则国刚!少年铿锵则国铿锵!少年胜于四野则国名扬于八荒!卿所写之文,朕时时倒背如流,难不成,卿之华夏熠熠少年,却是将此都忘了么?”
秦刚见赵煦真情流露,当下便也不作掩饰,朗声应道:“陛下乃我华夏之少年天子,臣为陛下之少年臣子,当此鼎革时代,自当不以位卑而不忧国,不以言微而不尽谏,以效陛下之圣恩。”
“好好好!你很不错!”赵煦随口一句赞赏,恍惚间又似乎回到了与秦刚初次见面时的情景,他指了指前面的睿思殿说:“先皇在这殿中有一面屏风,上面记下了他平时留意到的杰出臣子的姓名,以备在想有所作为时,手头有人可用。而在朕的心中,也有这样的一面屏风,上面写着的……第一个名字……便是秦卿啊!”
因为提前声明过这次是不为旁人所知的君臣私语,赵煦此时说得真挚而坦诚,令秦刚不由地为之动容。
他本已对这大宋无可救药的党争之势无奈厌倦、情愿对其避而远之,但是此时正热切地看着他的年轻天子,突然让他意识到,如果说还存在着改变这一切的可能的话,眼前无疑就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秦刚稍作思考,便起身而言:“陛下既已习得太极,臣今天再教习一对手相练之技。”
说完便示意赵煦也站出来,两人相向面对,间隔约有一尺。秦刚来自现代,对皇帝没有此时士人的那种盲目崇拜之心,此时更是将其当作同龄之友。
“陛下可默记练习太极时的手脚感觉,现将双手抬起。”秦刚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双手与其相搭,开始轻轻地用力,赵煦那头立即开始生硬地发力阻挡。
“陛下,倘若臣之力过强的话……”秦刚边说边催力向前,赵煦的身体明显一晃,他随即收力并道,“陛下力不能拒,必被推倒,如若实战,便会受伤。”
赵煦点了点头,他已经习惯了秦刚这种以眼前事理来叙述大道的方式。
“而太极手戏中之精髓之式乃是‘揽雀尾’,其练习之口诀为四个字。”
“朕记得,乃是:掤捋挤按。”
“注意,臣现在缓缓发力,陛下可依照这‘掤’之感觉,稳稳地接住。”秦刚边说边用力,赵煦也认真地用手臂架接住后用心体会。
“一旦发现臣的力道过大的话,陛下不必强行对抗,而是可以顺着臣的手劲向后向侧牵引,这便就是‘捋’,对,你看,臣刚才这一发力,不就一下子被化解了么?”
进而,秦刚又引导赵煦以身体紧贴“挤”压自己,又以突发之劲“压”制,继而再又传授了“采、挒、肘、靠”的技法要诀,两人便在花园之中,四手相粘,你来我往,推演了半天。
秦刚自上回京中传给刘惟简太极拳法之后,也因自己亲赴前线,不敢荒废了锻炼,对于太极拳的架式功底已非一般人所比,在这引导推手的过程中,自是有意牵让,让赵煦时时有心得暗合手脚,竟然大呼过瘾。
练罢,秦刚趁热打铁而道:“掤捋挤按,于一切外力,俱可用来化解。任它巨涛万顷力,我犹四两拨千斤。纵如泰山压头顶,沾粘连随身外定。阴阳直采天地气,双手之间定神明。”
此时赵煦抽手而立,静听秦刚的一番总结,便知他所讲的,并非仅仅只是这练习太极推手的诀窍,分明讲的就是如何在朝堂之中,面对各方复杂的外力影响之下,如何于其中保持自己清醒的选择并如何进行应对的思路技巧。
当下在心中反复咀嚼之后,不由地轻声赞叹:“秦卿果有大才,前以药理喻治国,此次又以手戏之法解朕惑,俱是至理明言、精妙无比。”
秦刚后退一步,躬身而道:“陛下能举一反三,融汇贯通而明世间大道,乃难得之圣明天子。”
赵煦摆摆手,算是接下了这个马屁,却是欺身一步上前,紧盯着秦刚的双眼,冷静地问道:“朕有心补天,卿可当擎天之柱?”
秦刚立刻想起了李清臣在河南府与他说过的话,而皇帝此时的问话,便是明明白白地在问他可否愿做孤臣?可否愿意成为他赵煦在这朝堂之中可以倚仗的第三支力量。更确切地说,是在他既不愿让章惇这样的新党激进派一家独大,又不愿回归旧党一派的保守线路之后,还能有保持自己施政理念的第三个选择。
“臣万死不辞!”秦刚回答得非常坚定。
先前的他,无论是收复神居水寨,还是平定栝苍山匪,包括之后的东渡流求,无非都只是为了他对老师秦观说过的“狡兔三窟”。在公元十一世纪之末,他还没有幼稚地想过凭借一己之力去质疑或改变皇权天下的格局,更没有痴心妄想过自己去取而代之。甚至,对于前前后后的这几个皇帝,他都觉得难以指望借力多少,这也是他一贯以来对官位、对功劳视若芥土的根本原因。
而此时,或许是偶尔的错觉,或许是赵煦的真情流露,竟然让他破开荒地答应了他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