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人兵临城下这二日,王土旺没日没夜的把‘主界介捏褐是’这话挂在嘴上,没事就在城墙上吼两嗓子,直把城外两三里外的辽人气的五脏俱焚,恨不得以骑兵冲城墙。
土哥这人就这样,嘴上惯吃不了一丁点亏,嗓门又大,没两天功夫,城墙上的新兵蛋子都开始跟着他嚎‘主界介捏褐是’了。
不过那些个老卒,倒是对这话畏之如虎,等闲不敢乱喊。
王土旺问了无数人,也没问出这话为啥对辽人杀伤如此之大,他也不是个刨根问底的人,只晓好用,再不管其他。
其实‘主界介’一词确是受尊敬的祖母,但在辽国,这词儿大多数情况其实特指一个人;
——辽人皇太后,耶律阿保久的老娘,萧织卓,一个三十多岁的寡妇,一个必须用‘朕’称呼的女人。
王土旺这等泼皮哪晓的这牛逼女人的受尊重程度,整日里上蹿下跳,骂骂咧咧,嘴里毫不积德。
辽人忍了又忍,后槽牙咬碎了不知几何,终于在兵临定州城下的第三天,等到了夹带着辎重攻城器械的番人属军。
番人属军刚至,水都没喝上一口,就被辽人挥舞着马鞭,驱赶着组装云梯塔楼,一刻不得闲。
城墙上,王土旺瞧着城外两三里外忙碌的小黑点,嘴巴终于闲了下来。
“哥哥,怎不骂哩?”
瘦猴套着最轻便的弓兵步甲,身后背着一半人高的大黑锅,探头探脑的问道。
“不急,先等辽人打上来再说。
若辽人不堪一击,某自饶不了他们,若辽人势大,再骂骂咧咧,岂不与那出头的椽子一般!”
听了这话,一旁老卒头盔下的脸皮猛地抽搐了两下,只觉能把贪生怕死说的如此理直气壮的,他还真真头一次见。
然而瘦猴接下的话,却让他觉着自己这三四十年白活了,长这般大,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哥哥英明神武,进退有度,用兵之道通神,小弟佩服佩服。不若驱人去那东边城头叫骂,吾等坐西头看戏?”
“不可,你这糊涂种子怎出这损计!某领百人挟制全境城墙,若西头叫骂,辽人猛攻,吾等还需赶至西头救火,平白多跑了二里路!
待会儿待某试试辽人水平,若辽人势弱,某便再次叫骂,好叫这起子都来寻某,也让某多捞几个瓢充作军功。”
这话说得极怪,明明换个说法便可大义凛然,可这厮杀才偏不。
然王土旺不说,瘦猴却不能不说,只见他拿眼恶狠狠的扫过周遭士兵,板着脸嚷了起来。
“俺哥哥嘴笨,他本意是,莫要害了西边兄弟,有什么危险尽冲俺哥哥来!
这等大义!尔莫要以为长了上下两张厮磨皮子,就能在外胡咧咧!听着没?!”
一声嚷,王土旺手下百来号军卒连番点头,焉敢不从,心里却兀自骂这猴头狐假虎威、得志便猖狂。
这厮瘦猴入了军中,倒也不似他想的那番艰难,打着王土旺和铁牛的名号,瘪三竟混的如鱼得水,这些个基层士卒,任谁见了他都给他三分薄面。
而铁牛自勿需多说,一身蛮力,性子又憨厚,分外受人敬重。
金乌西斜,肃杀之气缭绕整个定州城;
傍晚时分,辽军埋锅造饭,一辆辆巨大高松的楼车出现在辽军阵地,而用于攀登城楼的云梯更是密密麻麻,数不胜数。
瞅这架势,明日怕不是要全军出击,直取定州城了。
门楼上,秦煜疴寸步不离垛口,一双杏眸藏在盔甲的阴影下,直勾勾的望着城外辽军大营。
他从军八载,历经战事无数,可即便如此,每当两军对垒时,他依旧无法摒弃心中惴惴,大乾对外战争一直胜多负少,但这些个胜仗都是建立在退无可退的前提下。
辽军败一场无关紧要;
而乾军一败,丧城失地,百姓转瞬沦为番民,这败果,太难吞下了!
况且城中士卒不过万,城防之器械更是渺渺,即便可倚定州坚城,亦是一场连天苦战。
莫以为杀人很简单,王土旺后世那些个流水线上杀鸡的,杀上一天都累的头晕手软,更别提四万辽人,就是站那儿不动让你砍头,常人一天下来都砍不了多少。
人的脊椎骨是很硬的!正经砍头比伐木都累!
直到日落西山,最后一缕阳光即将消散在天地间,秦煜疴蓦地转身,厉声下令。
“点起火把、城楼灯!我要城楼下无一寸阴影!另着令守夜士卒两班倒,眼珠给我瞪圆咯,谨防辽人趁夜攀钩偷袭!”
“是!”
守将抱拳,领命而去。
“对了,把王土旺给我叫来!”
话音刚落,却听一旁副将凑到近前,低声道:
“将军,王土旺被那王庐王将军唤走了!”
“哦?所为何事!”
“这厮这几日在城楼上叫骂的厉害,那贾知府怕辽人屠城,故与王庐分说,眼下那王土旺怕是正在挨训。”
秦煜疴哪听得了这起子话,他本就恨辽人入骨;
即便使小心思诓了王土旺,但瞧着他这般狗胆包天,肆无忌惮叫骂的样子,心里也解气的紧,现在倒好,这厮泼皮倒因为这起子事儿挨训,叫他心里好不痛快。
无独有偶,刚出了中军大帐的王土旺这会子心里也不痛快的紧。
他刚在王庐帐中缩着脑袋好生挨了一顿训,王庐禁他叫骂,勒令他不许再丢理国公府的脸;
然那贾知府,还假惺惺的在一旁劝,说甚劳什子古有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说啥战争归战争,人莫要失了气度。
我气他奶奶的腿!
人刀都要砍到脖子上来了,还扯甚气度,没把这起子辽人祖坟撅了就不错了!
黑着脸出了营帐,王土旺气的哼哧直喘粗气,咬牙切齿的对着一旁铁牛瘦猴低吼道:
“会逢杀此田舍翁!这厮贾老货,某非将他片成片片,丢入锅里烹了方才解气!”
一旁,铁牛亦黑着一张黑脸,重重点头。
“那厮王庐也不是甚好东西,假学究一个,拿狗屁话说教俺们,自己上了门楼腿肚子却颤,怎平白压在俺们头上,哥哥,不若寻个机会!”
说着,铁牛以手刀抹了抹颈儿,做了个抹脖动作。
这三人皆不是甚好人,个个都是脑后生反骨的主,就算憨厚如铁牛,也跟着王土旺野惯了,杀心自起。
此番倒好,没被辽人整治,倒被自己人气了个半死。
换做别人,愚忠者忍气吞声,莽直者登时叫骂,但王土旺两者都不是,他瞧着莽,心里却惯是个藏了奸的,只恶狠狠的瞧向瘦猴,咬牙切齿吩咐道:
“瘦猴,守城你就莫去了,人头军功某与铁牛自替你攒着!你且去摸摸那贾老货的底!
王庐这会子得令节制定州府,这厮也惯是个贪财的!
若那贾老货家底丰厚,待过些时日,王庐消了气,某就寻个由头在他面前进谗言,献奸计,害死这狗攮的,夺他家财,灭他满门!”
这狗话压根就不是戏文主角儿该说的话,可王土旺偏就说了,还说的理直气壮,毫不掩饰。
瘦猴自是唯哥哥马首是瞻,只恨恨点头,引步就走,一溜烟儿窜进黑暗。
瞧着瘦猴离去背影,王土旺这才领着铁牛,径直往城墙走去。
他现在领着百来号军卒,等闲离不得城墙,他虽行事肆无忌惮,但惯是偏着这些个提头挣命的边关苦卒,倒有些‘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的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