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庚子年十月二十日。
寒流拂过中京城,朝霞刺破黑暗,却未曾给这座冰窟一样的城市带来丁点温暖。
“吱呀~”
门轴轻响打破了清晨的安静。
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王土旺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头重脚轻的走出内屋。
再仔细一瞧,他的脸上竟不止有黑眼圈,左边脸颊上还多了个纤细的巴掌印。
从巴掌印的大小粗细来看,始作俑者定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内力深厚、手脚纤细的妙龄少女。
很显然,土哥昨晚吃了大亏。
闷声闷气的哼了声,王土旺紧了紧棉布袄子,手拢在袖子里,快步走到小院角落的水缸旁。
敲碎水面薄冰,汲出混着冰碴子的水,用力的泼在脸上。
冰冷刺骨的水接触巴掌印,刺骨的寒意当即压制住火辣辣的刺痛,让他浑噩不堪的思绪快速收拢。
只片刻功夫,搞清楚前因后果的王土旺眼神开始变得不善起来。
“好泼妇,老子烧自己的炕,睡自己的床,这厮二话不说摸上床,骂某登徒子,还给了某一巴掌!
我道昨晚为何不断梦到自己用脸撞墙,原是被呼了老混,脸痛所至!
奶奶的,这厮女贼简直得寸进尺!”
土哥嘴上骂的凶,身体却很老实远离内屋。
真划下道来比划拳脚,他这点三脚猫功夫根本就不是那女贼的一合之敌。
识时务者为俊杰,王俊杰表示自己从不和女人计较!
三下五除二将头发束起,拢成一髻,用簪贯之,他简单将自己收拾利索,挎上腰带出门而去。
王家巷是大巷子,前后长度近千步,原有三个军巡铺;后随时间推移,巷头巷尾两处军巡铺名存实亡,除了二进的衙门还在,押捕捕快早已撤销,只余巷中一处;
王土旺领了押捕差事,自然要有一处军巡铺,而他选择的办公地点,就在巷头。
王家巷的巷头紧挨着东城两条出城大道之一的——贯虹大街,街对面就是中京城鼎鼎有名的中京东市;
靠着商业氛围浓厚的东市,王家巷头摆摊卖货之人自然不少,一些挤不进东市的城外挑夫,有时也会借王家巷的地头贩卖货物。
最重要的是,王家巷不属东市,准确点讲,这整条巷子都是理国公府的地。
那东市收商税的长史吏目皆是些不入流的小官,哪敢轻易上理国公府讨税,外加上王家巷原先押捕是个代职的混子,从不收防火银子和治安银子;
这番一来二去,在这王家巷摆摊的小贩,反倒比那占着东市的商贩过得更加滋润些。
想着不着四六的事儿,王土旺先是去了趟巷子口的落满灰尘的军巡铺,取了与自己朴刀配对的齐眉棍,随后找了家面饼摊子,大摇大摆的坐了下来,将朴刀往桌上一掼。
“老福,一碗羊汤,多撒葱花,再上二十个糙面饼子。”
“来咯!”
忙碌的摊子老板一甩抹布,搭在肩上,叫唱似的应和道。
没多大会功夫,冒着腾腾热气的羊汤从翻滚的大锅中舀了出来,滚落海碗,大把翠绿的葱段儿撒在上头。
随着羊肉汤端到面前,小山般摞起来的面饼子也到了。
摊主老福哈着腰,面上带着淳朴中点缀着些许讨好的笑容,凑到近前,带着敬畏的目光扫过王土旺身上的官皮和桌上的朴刀。
“土大爷,最近高升了?”
“那可不!”王土旺端着海碗,吹了口热气,撅着嘴巴哧溜吸了口又鲜又嫩的汤头。
“小爷某最近领了押捕差事,你瞅瞅巧不巧,某的军巡铺刚好就在对面,以后天天搁你家喝羊汤,你说中不中?”
说着,王土旺似笑非笑的拿眼轻飘飘的比划了眼早点铺子对面大门紧闭的军巡铺衙门。
见土哥这般乖张模样,老福心尖尖顿时不争气的颤了颤,连忙点头哈腰道:
“中!那可太中了!土大爷瞧上老小儿这手艺,老小儿高兴还来不及呢~”
一听这话,土哥笑了。
这老头明明心里怕得要死,脸上却摆出一副欢迎至极的模样,实在是有趣。
不过,他也不点破,只拿起一块糙面饼子在眼前打量,漫不经心道:
“老福,你在咱们这巷口摆摊快十年了吧?”
“回土大爷的话,十一年了。”
“确实有年数了,某记得某小时候,还搁你这赊过面饼子。”
“嗨,土大爷严重了,这算啥,您瞧上了俺开心还来不及呢~”
“那好!某切问你,你这面饼原先卖某三钱五个,现在某升了押捕,你卖某多甚钱?”
来了来了!
老福心里顿时一哭,他赚的本是辛苦钱,十来年没咋涨过价;
现在倒好,来了个混世魔王!这叫人还咋活啊!
哈着腰,搓着手,老福脸上带着僵硬的笑,眼角纹攒成了沟壑。
“这...这...土大爷...这俺十多年没变过价格了,您这...”
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见王土旺丝毫没有撒嘴的意思,老福干瘪的嘴唇一抿,狠下心来。
“土大爷,您看这样成不,俺收您三钱十个,羊汤不收您钱,您看可管?”
“咚!”一声重响。
随着朴刀重重掼下,四方桌上堆积的面饼很给面子的颤了三颤,周遭吃饼喝汤的食客也纷纷一惊,恨不得把脑袋埋进海碗里。
这王土旺本就是泼皮,这地头谁也不敢招惹,现在倒好,老天瞎眼,居然给他混了身官皮,这下谁能治他?
管不了!管不了!
老福亦被王土旺这突然的变脸吓了一跳,连连弓腰告饶。
“土大爷,俺的亲大爷呦,不收您钱,俺不收您钱。”
他是真怕王土旺一怒之下拆了他的摊子。
听到老福这番话,王土旺顿时更怒了,指着老福的鼻子破口大骂。
“好你了狗厮,瞎了尔等的猪尿泡眼,瞅好了,某现在是押捕!
那些狗攮的乞丐儿吃饭才不要钱,大爷某是泼皮时,吃你饼子尚且三钱五个,现在某高升了,你居然瞧不起某,要压某价格,当真欺爷爷刀不利乎!”
一听这话,老福瞬间傻眼了。
这...这土大爷是何意思,为啥每个字儿分开来俺都听得懂,连在一起俺倒是听不懂了呢!
不仅他没听懂,周遭鹌鹑般缩着脑袋的食客亦没听懂。
愣神之际,却听王土旺再次重重掼下朴刀,怒斥道:
“那理国公府,一个鸟厮鸡蛋就要一两银子,某以前一介白身,也就罢了,现在某高升了,尔等还敢拿以前价格糊弄某!
爷爷今天告诉你,你这糙面饼子若不收某十钱五个,休怪爷爷无情,通教你屋里粉碎,把你这鸟店子倒翻转来!”
十钱...五个...
三钱...五个...
奶奶的,价格一下翻了三倍,这瘪三的脑回路还真是...与众不同!
面对这种结果,老福哪敢多放一个屁,他虽是平头小民,却从不缺急智,扮起孙子来更叫一个活灵活现。
“土大爷,是老小儿的错,是老小儿的错,俺一个穷措大,哪晓得土大爷您这般官老爷的天大规矩,是老小儿无知。”
见他点头哈腰,都快把头埋土里了,土哥这才偃旗息鼓,冷哼一声。
“今日便罢了,若还有下次,你仔细着!”
说罢,嫌弃的挥了挥手,赶走这孙子,随后金刀大马的坐下,抓起饼子就这羊汤狼吞虎咽起来。
盏茶功夫,堆成小山的糙面饼子下了肚,土哥也不啰嗦,拿出一两银灿灿的银锭放在桌上,抄起朴刀起身。
“老福,结账!”
话音刚落,时刻留意这里的老福一溜小跑窜到桌前,脸上赔笑道:
“土大爷,可吃好了。”
“吃好了,算账吧!”
“得嘞,二十个面饼子...十二...额不对,是四十钱,那羊汤...就算是老小儿恭庆大爷高升的献礼。”
“嗯!不错!你这厮倒是个有孝心的!”王土旺满意点头。
这羊汤本就没肉,任谁来都是一钱一海碗,这点小便宜他倒是占得心满意足。
“某天天搁你这吃早点饼子,照这般算法,这一锭银子够在你这儿吃上五十天了!
这样吧,凑足两月,爷爷我这二月的饼子就落你头上了。”
说罢,王土旺也不容老福拒绝,提着朴刀,背着齐眉棍,扭头就走。
早点摊子内,老福急匆匆的捡起银锭子,快速左右瞥了眼,小心翼翼的塞进怀里,随后抬起头,复杂了瞅了眼远处土大爷扶着肚皮、七摇八晃的背影。
他没读过甚书,也不知该如何形容王土旺的行为,只觉占了这笨猪泼皮的大便宜了。
若是换了读过书的国子监学子在此,或许会表情复杂的在心里竖起大拇指,道一句——大义不失,小节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