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博古行买卖人口的前因后果,沈熠的心情无比复杂。他本想大骂几句博古行背后的东家,可他却连那个东家是谁都不知道。按照公西枢的说法,截至目前,只有一个二东家在与他联系,而那个真正的东家还处于隐匿的状态。对于这么一个极其危险的人,他不得不防。想到这里,他试探性地问道:“若我没猜错,刘家村的鸡瘟,也是那个玄珠堂搞出来的事吧!”
“是!”公西枢道,“当时涂曙将五个村子的青壮及孩童骗到县里之后,京都那边来信,让博古行配合涂曙在刘家村制造鸡瘟。收到玄珠堂送来的病鸡和药粉后,涂曙率先带着这些东西赶去了刘家村,亲自主持了这件事。至于东家为何要安排这样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沈熠这时候彻底凌乱了。他仔细地回想了一遍当时在济世堂,那个自称是刘家村村民的长孙卓跟他说的有关刘家村鸡瘟的所有事,又想了想花魁大赛那晚,京都府尹娄节有意无意地跟他说的那些京都府调查出来的事,整个人顿时有些精神分裂。
在长孙卓的描述中,涂曙是一个碌碌无为的官员,遇到事情后只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在公西枢的描述中,涂曙是一个积极的阴谋分子,无论是诱骗村民到县里,还是主持传播鸡瘟,这些事都离不开他;而在娄节的描述中,涂曙是被宫里的贵人逼迫的,隐瞒鸡瘟的事是为了诓骗自己去同安县。对于同一个人,三个人竟然有三种说法,这实在是伤脑筋。
一开始,沈熠的判断和娄节的描述是一致的,可今天听到公西枢的说法后,他感觉自己对于这个涂曙的认识还太少了。这个在知县任上一干就是十多年的人,为人绝不会那么简单。
“公西掌柜,那个涂曙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你对他的了解有多少?”沈熠若有所思地道,“听了你的描述,我还真是对这个前任知县感到好奇。”虽说涂曙已经被革职流放了,但他却留下了许多疑问尚待解决。他甚至怀疑,朝廷所谓的革职流放不过是个场面话罢了!
“说起来,那个姓涂的倒真是与众不同。”公西枢道,“他曾有好几次成为京官的机会,可每次御史考绩时,他就会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错,故而无法入京,像是故意躲着似的。”
“竟有这种事?”沈熠皱着眉头道,“匪夷所思,这人莫不是有什么心理问题。”在他看来,圣朝的这些官员都是十年寒窗苦读才熬出来的,哪个不想光宗耀祖、封侯拜相。既然有了成为京官的机会,他却故意逃避,如果不是有毛病,就是在害怕什么。或许,自己真的要好好调查一下这个涂曙。不论是出于三个人对他不同的评价,还是出于他这种反常的举动。
“好了,沈爵爷,我知道的事都已经告诉你了,你若是没有其他问题,还是先帮我包扎一下伤口吧。”公西枢脸色苍白,以眼神示意了一下自己还渗着血液的双肩,吃力地道。
“抱歉,刚才的谈话太入神了!”沈熠打了个哈哈,从公西枢的袍子上撕下几块布条来,简单地帮他包扎了一下。不得不说,公西枢这人还是挺能坚持的,这么久了才说起伤口的事。
包扎好之后,沈熠拍了拍手,伸了个懒腰,微笑道:“好了,现在说说你家人的线索吧,我能查到的线索都是二手的,若是你能提供一些一手的,或许找回他们的可能性会更大一些。”
公西枢沉默不语,片刻后有些懊悔又有些自责地道:“很遗憾,我什么不知道。我至今都不知道,我的家人是什么时候被软禁起来的。当初刚被派到这里来的时候,上面说五年后就让我回京。我满怀憧憬地干了五年,却被告知还要再干五年,要不然我的家人就会没命的。无奈之下,我只得答应他们的要求。可这都第三个五年了,他们还没打算让我回去。有时候我就在想,我的家人是不是早就已经被他们害了。无数个夜里,我都想把博古行这些年干的龌龊事捅出去。可等到天亮后,我就又不敢了,生怕我亲手毁掉这唯一的与家人重聚的机会!”
看着有些“苍老”的公西枢,沈熠的心猛地跳了跳,他突然很害怕自己也会遇到这种事。
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彼此都在想着家人的事。暗室里一时间无比安静,倒让守在外面的江鼎有些拿不定主意,只得小声问道:“三公子,可是遇上什么事了?是否需要我等帮忙?”
“不必了,我们刚才在说一些私密的事,没什么好帮忙的!”沈熠清醒了过来,解释道。
“那就好,三公子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就是,我等必然不辱使命!”江鼎保证道。
“我知道了!多谢诸位的好意!对了,同安知县来了吗?那个田县丞如何了?”沈熠道。
“陶知县来了!”江鼎刚要答话,玄策的声音突然传了进来,整间暗室瞬间想起了回音。
听说陶震来了,沈熠便准备出去看看,于是对公西枢道:“公西掌柜,在见到家人之前,我希望你可以好好活着。我先出去看看面前的情况,待会儿再进来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当然,你尽可以选择一头撞死在这暗室里,但我可就不能保证,你的家人会完好无损地被我找回来。”
“沈爵爷放心,我不会寻死的。”公西枢惨然笑道。按照他犯下的罪过,说是罪该当斩也不为过,但在没有见到家人之前,他也不愿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
“但愿如此!”沈熠撂下一句话,转身出了暗室。他其实并不关心公西枢的死活,只是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没有问。但陶震那边的事也很重要,而公西枢已经跑不了了,这才决定先去解决陶震的麻烦,回过头来再接着审讯公西枢。
刚走出暗室,玄策就迎了上来,指着陶震解释道:“这个知县能力不太行,竟然被底下的人软禁了。我找了好久,方才在后堂发现了被绑成粽子的他,当官当成这样,真是丢人……”
“三师兄,你就少说两句吧!”沈熠没好气地打断了玄策的话,转而看向陶震,关心地问道:“陶知县,县衙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还好吧?是这个田县丞搞的鬼吗?”
在圣朝,为了保证地方官员的清正廉洁,以免知县权力过于集中,原本属于下级的县丞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甚至是与县令互相制衡的。在具体职能上,县丞除了要负责县衙的文书工作、刑狱、管理诸曹掾、史等方面,还有四项其他职能:其一,协助县令教化风俗;其二,审讯案件、维护治安,但在实际中,这一职能通常由县尉代劳;其三,行释奠之礼,即负责祭祀相关的事务;其四,监察县级机构中其他官员。
陶震脸色通红,不知是因为羞恼还是生气,接连咳了好几声方道:“沈爵爷,下官惭愧!今晚收到你的传信后,下官便命田禄这厮点齐人手,随下官来博古行办案。谁知这厮竟命人将下官绑了,就丢在后堂的柴房中。若不是这位道长搭救,下官此刻怕是还被绑着呢。下官忝任县令,如今出了这种丑事,实在汗颜。一来对不起四公子的栽培,二来辜负了沈爵爷的信任,三来没能及早察觉这厮的歹意。如今想来,真是又气、又恨、又自责!”
沈熠一听,顿时觉得玄策刚才的话已经说得很委婉了,没想到陶震竟然这么委屈。想想也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县令,刚想在任上大展拳脚,却被手底下的人阴了,怎么想都会觉得憋屈。不过这也是能理解的事。在同安县的官场上,陶震属于外来空降的,哪能被田禄这个在此经营了多年的老油条放在眼里,吃瘪自然是想当然的事了。只是不知田禄此举究竟是想给陶震这个新来的知县一个下马威,还是他也是博古行背后的东家所选的代理人之一,这才是沈熠目前最想知道的。若是前者,只要交给陶震处理按律就行,即便县丞与县令互相制衡,但两人终究是上下级的关系;可若是后者,那同安县的问题就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了。
“陶知县,恕我直言,你既已担任同安县的县令,就该拿出些气魄来,让底下的人知道谁才是同安县的一把手。”沈熠道,“我建议你接下来好好整顿一下县衙官吏的风气,就像田县丞这种人,先要给他耍点威风,让他长长记性;然后好好调查一下此人的事,若有徇私枉法及作奸犯科之举,一旦查明,即刻上书中书省,送他回老家开垦荒地去吧!身为父母官,竟敢做出不法之事,更是罪上加罪。相信我,像他这种人,手底下不干净的事绝不是一两件!”
“多谢沈爵爷指点,下官受教了!”陶震躬身拜了一拜。他本是去年秋闱就中了举人的,可因为没有门户关系,一直没能混得个实际的官身。直到今年六月,四皇子赵宸给了他这个机会,让他外任同安知县,等干出些政绩来,再调他入京。并且给他引荐了背景厚实的沈熠,希望他能搭上沈家这条线,从而走得更远。他自然明白这一点,故而对沈熠十分客气,初次次见面时便以“下官”自称。岂料沈熠在同安县住了半个月都没见他,只是让家里的管家来找过他一次。今晚好不容易找他办事,可他却把事情办砸了,实在不知该怎么形容这种心情。
“不必客气!你是四公子的人,我又与他交情不错,大家都是自己人,何必说这些生分的话。”沈熠摆摆手道,“对了,今晚叫你来,是有一桩大事要麻烦你。这可是一件大功劳,做好了的话,今年御史考绩时,你的名字必定会出现在陛下面前!”
“下官多谢沈爵爷!如此,请沈爵爷吩咐,下官竭力去办!”陶震闻言,顿时心神激荡,似乎已经看到了大好前程在朝他招手,故而急忙保证道。
“嗯。”沈熠点点头,随即将博古行买卖良籍之人的事说了一遍,然后道,“今晚叫你过来,主要是有四件事要你去办。第一,立刻查封博古行,一应账目全部登记造册,绝不能漏掉一本账册、一文铜钱。第二,将博古行的人全部抓回大牢候审,在真相大白之前,务必保证他们的安全。一些小人物死了就死了,但管事以上的大人物,绝对不能出事。若是觉得衙役不可靠,就请军方的人帮忙。第三,将暗室里关的人全部解救出来,先登记他们的姓名及籍贯,然后为他们准备一些吃的喝的。等天亮后,请各村的老人来县里认领这些人,务必确保他们都是无辜受难的村民。若有不符的,暂时关起来。第四,同安县经过此事,无论是人口还是生计都是大问题,你作为一县的长官,也该负起责任了。一来尽快消除前任知县给百姓们留下的恶劣印象,二来要尽快恢复民生。你可能不知道你治下的百姓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就拿小阳村来说,那里的麦子虽然已经收了,可至今还在地里放着呢。这些本该不能由我来说,可在我看来,你这个知县要走的路还有很长。你也别我说话难听,你若是有时间,不妨亲自到各村去走走,看看你这个父母官要做的是还有多少。当然,我知道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是你,但你既然是来替朝廷擦屁股的,就该受这些委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沈熠后半段话不可谓不重,陶震听完之后,脸上的神情变得极为复杂。自他六月上任后,就只是简单地了解了一下县衙内的积存案件和库银,却从未考虑过治下百姓生计的事。在他看来,只要老百姓不击鼓鸣冤,那就证明百姓的日子是幸福的。可今晚听到沈熠所说的这些事后,他发现自己的确错得离谱。治下的百姓被无良牙行贩卖了他不知道,百姓的粮食运不回去以至于快要烂在地里他也不知道。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个知县到底还知道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