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素的声音向来清冷,董淑慎年纪小的时候学习刺绣经常被她这么冷冷淡淡的声音吓醒而不敢开小差。
以至于她很长一段时间有些害怕这个长相美貌却清清冷冷的姨母,可现在只有热泪不自觉地涌上。
相比起养母来说,温素才是真正把她带大的人,她知礼有才华,若不是生于温家没落之时自当另有一番出路。
“还看什么呢?莫不是想在这门口再跪两个时辰。”
董淑慎赶紧摇摇头,有些不知所措,“民,民女……”
“这么想见本宫,倒是有意思,走吧,去给本宫说说你为何想见本宫。”
董淑慎跟在温素身后,她没有坐辇轿而是走着,一步一步不快不慢。
她看着她的背影,偏过头去泪顺着滑落。
跟着温素到了延春殿,她领着她进了寝殿,对余下的人道,“下去吧。”
“是。”
殿内只剩两人,董淑慎更加止不住眼中的泪,她知道她现在哭的很像一个被丢弃多年的小孩儿,温素对她来说是亦师亦母,她年少时大部分母爱的来源。
温素从腰上把帕子取出来,轻轻地给她擦泪,“夭夭,多大了?”
这一声称呼,董淑慎更加忍不住,“您……您,为什么不要我了?为什么不要我和阿姐了?”
“姨母,您知不知道这些年我和阿姐有多想您,我……我数次以为,以为您,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她情绪如闸门泄洪,多年的分别此刻倾涌而出,温素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忍住,看到她哭成这样眼眶不禁湿润。
温素不得不让自己狠下心来,“夭夭,莫哭了,眼睛都肿了。”
董淑慎摇头,“那您告诉我,为何?您不是最讨厌宫墙深深,为何会进宫啊?”
温素轻叹口气,“不是什么事情都要告诉你的。”
董淑慎蹙眉不解,拉着她的手急切道,“姨母,夭夭不是小孩子了,为何不能告诉夭夭啊?”
她抽出手来在董淑慎前额的发上摸了摸,“有些事情不告诉你是为你好。”
“夭夭,你阿姐知道我吗?”
董淑慎,“阿姐还不知道。”
温素松口气,“那就不要告诉她。”
她直接打断她的疑问,“你们跟我越少关系越好,明白吗?”
“夭夭,姨母这条路从一开始就是死路,你不要来沾。”
董淑慎坚持道,“什么路啊?您到底在干什么啊?为何不能告诉我?”
温素,“夭夭,我得守承诺,姨母也同你说过,刺绣是施展你的才华而不是把你困到这上头的。”
她听得一头雾水,外间的人唤温素,“娘娘,圣上醒了。”
“知道了。”
董淑慎立刻拉住她的袖子,“姨母。”
温素冲她柔柔笑笑,把她的手拂下去,“乖乖回去,宫里的事……就忘了吧。”
她慌忙地拉她,“不,不,姨母!”
“我不是你姨母,日后也不要再人前如此唤我。”
“姨,姨母——”
*
董温惠在延春殿门口等她,见董淑慎平安出来着急问她,“慎儿,你没事吧?”
她上下打量着检查,董淑慎摇了摇头,“阿姐,我无事。”
“你眼睛怎么这么红?哭过?”
董淑慎挤出一抹笑,“没有,就是……就是,手脏,方才揉的狠了些。”
“贵妃娘娘叫你做什么?”
“噢,娘娘听闻我在绣院,她对针黹感兴趣特寻我问了几个花样子。”
董温惠虽有怀疑,但她知道自家妹妹的性格,心里装着事若是她不想说谁也问不出来。
于是顺着她的话应了,“这样啊。”
二人刚从宫里出去,董淑慎靠在马车上,脑子里乱糟糟的。
下了车,便见到何琴在门外,“江姑娘还没回来?今早还未回来吗?”
下人正要回答,董淑慎便从马车上下来问她,“母亲,怎么了?”
何琴面露难色,“害,江姑娘几夜都没有回来,不知道去哪儿了,我这都要去报官了。”
董淑慎心里一沉,“什么?她去干什么了?”
如今,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心颤。
何琴摊手,“哎呀,人家也不同咱们说啊。”
董淑慎赶忙去她的房间,什么都没有留下,那她到底去何处了呢?
江柳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也不同任何人说,现下去何处找她。
赵谏刚好下学回来,给董淑慎行礼,“娘亲。”
董淑慎问他,“你江姨呢?见到过吗?”
他点头,“嗯,那天傍晚江姨好像收到一封她爹爹的信。”
“她爹?”
*
江柳也没有想到她还有机会直接面对大boss的,只不过如今她不是旁观,而是作为诱饵。
李榒负手而立,一半没于阴影中,绛紫色衣袍发暗,难以言说的压迫,江柳也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大的官,无形中似被笼到一片阴影中喘不过气来。
“你是赵朗的妾?”
他声音自带迫人的压力,一把长胡须,脸上的深深皱纹如刀刻,反而增加了饱经风霜的沉淀。
江柳不承认,“呸,我就是我,早就跟他没关系了。”
李榒显然不信,他眯了眯眼,单手掐住她的下颌,“你都是赵朗的妾了,为何还要去招惹大皇子。”
他也是最近才知道,赵松入狱,乃至如今让他头疼的梅鹤卿,都是因为这个江柳。
“你是不是想要赵朗回来?嗯?”
江柳后背被汗水洇湿,依旧梗着脖子强硬,“我要他回来干什么?我有病啊!”
李榒,“那你为何这么做?你又是如何搅弄这风云的?”
他不懂,只能归咎于江柳还是想要赵朗再回来,甚至他有些后怕,赵朗当初是不是留有后手。
江柳笑了,“谢谢谢谢,你可真是看得起我。”
李榒一把掐住她的脖子,“不说,我就把你一家都杀了。”
“这……”江柳就是收到原主便宜爹的信才出来的,想着毕竟是人家原主的亲爹不好不见,没想到就这样了。
果然啊,亲缘关系在某些人眼里永远比不上利益。
“杀呗,你要是做成肉汤记得分我一口。”
她脖子上一道红痕,李榒反而放开了她,“呵,女人果然有了婆家就无了娘家,为了赵朗亲爹都能不要。”
“少扣帽子,我不是为了赵朗。”
李涑推开牢门进来,“父亲,那个梅鹤卿也太狡诈了,长家抄家抄出来的远远不够,他家的大部分财产早就转移了!”
李榒计划被完全打乱,他需要这笔经费打仗,怎么会这样?
“席玉是干什么吃的?”
“他也没有法子啊,那梅鹤卿如今可是刑部的。”
“王鳌那个老东西,死了都不安生,还要挑这么个人掣肘,梅、鹤、卿。”
李榒捏了捏拳,“我还从未同梅挚这位二公子较量过呢。”
他转身看着江柳,“他们知道这个女子丢了吗?”
“该是知道了,不过梅鹤卿应该不晓,他还在平江府办案。”
“那就去信,问问他们,要钱还是要这个女人的命!”
江柳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有朝一日也会蹲小黑屋,李榒如今想北伐,可是他同赵朗父亲一直就有隔阂,总是怕赵朗谋反。
故而他不会用赵朗和辛长林。
只是如今,他想北伐需要的钱粮本想着宰长家这一只硕鼠来填补,免得同户部三司去要。
“李大人,你知不知道你不会赢。”
江柳本来想直呼其名,却发现“榒”这个字她看书的时候就不认识,如今倒是尴尬了。
李榒冷笑两声,语气中满是嘲讽,“你一介女流,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东西。”
“要不是你,梅鹤卿现在早就死了!”
哪里还会来掣他的肘,偏偏人人都可以抓都可以判,梅鹤卿手里捏着他在江西的命脉,除非他是不想回乡了。
李榒哪里想得到,他也没有机会回乡了。
他拂袖离开,留下江柳隐入夜色中。
无尽的暗会叫人心生空虚,觉得每一步都是虚的,她闭上眼睁开眼全是黑暗,叫她心里毛毛的想发疯。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没有多长时间了。
她若是一天在这里,他们便会忌惮一分,是她傻信了她那个便宜爹,没人能救她的。
江柳忽然心里有些悲凉,她承认她有些利己主义,因为她就是个小人物啊。
她没有那么多所谓的大义,远大宏伟的理想,在她那个世界,她拼了命的考出来,才发现学习改变不了她的命运。
即使她远超一本分数线多分也上不了好的学校,人太多了。
可能有人会觉得她的分数不够高,可这已经是她在她那个教育条件下最大的努力了。
故而,再有理想也负担不起。
“有人吗?!”
“有没有人啊!!”
她于黑暗中大喊,声音穿破黑暗,旁边有人阴森开口,“江姑娘,怎么了?”
江柳蹙眉,“那什么小雪?”
雪公公也未点蜡烛,寒声道,“是奴婢。”
“你……不会是你吧?你跟我有什么仇什么怨啊?”
“江姑娘不记得了?当初同董娘子在普宁县的威风。”
江柳,“你说什么?”
雪公公缓缓道,“你们真是好威风啊,事后殿下处罚了我父亲,叔父,一夕之间,我被人人喊打喊骂,如丧家之犬。”
“那是你们活该!你不知道你们做的什么错事吗?!那可是通敌叛国!”
“通敌叛国?那为何赵松无事,受害的只有我呢?!为什么!”
他声音尖利,几乎要刺穿江柳耳膜。
雪公公伸手拉住江柳的衣领,像一条吐信的毒舌,“你要为此付出代价!全都是你。”
江柳真是佩服这人胡搅蛮缠的功力,果然是不能同这种人讲理的。
“那我去死吧。”
“你就是该死的。”
*
董淑慎不解江柳的父亲怎么会好好的找到她呢?
那可是她现在究竟去了何处啊!
“母亲,鹤卿呢?”
董季远对她道,“鹤卿去平江府了,说是有一桩案子,叫我告诉你。”
董淑慎手里沁出一层薄汗,指甲扣进手心叫自己冷静,“谏儿,她可说了去何处?”
赵谏想了想,“大概约定了引水阁。”
“引水阁?”
董淑慎马上出门,也不管何琴在身后叫她。
慌忙赶到引水阁的时候,迎面撞上了林妙仪,她赶紧道歉,“不好意思。”
林妙仪看到董淑慎这么着急,问她,“董娘子怎么了?”
董淑慎这才看清眼前的人,“林姑娘?我来寻人。”
“何人啊?”
“友人。”董淑慎叫住店里小二问,“几天前是不是有一位与我身高近似,姓江的姑娘来过?叫江柳。”
林妙仪身边的人神色一变,她问她,“姑母,您怎么了?江?姑丈不是也姓江吗?”
董淑慎扭头看向林妙仪身旁的女子,“什么意思?您认识江柳吗?”
那女子想摇头,林妙仪却是记性很好,“姑母,您不是说过,家中有个嫁到京城的姐姐叫江柳吗?”
“没有,你记错了吧。”
她一开口,董淑慎便听出来她的口音不对,不是临安的口音而是蜀地。
“你到底跟江柳有什么关系?”
董淑慎急切地拉着她的手,那女人赶紧抽出来,“你说什么呢?我不认识什么江柳。”
“她现在不知去向,如果您要是知道的话能否告知我。”
林妙仪劝慰董淑慎,“董娘子,您先别着急,我,”
旁边的小二这时候发话,“诶,那天就是这位娘子,陪着一个约摸四旬的男子来过我店。”
“是见了一个年轻女子吗?”
小二点头,“对。”
这下轮到林妙仪身旁的女子发慌了,“我……我,”
董淑慎直接道,“你是不是她如今的嫡母?她父亲呢?!”
江氏看着眼前的女子心里被吓了一跳,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女子,尤其是董淑慎现在着急的很,神色语气都不好。
“林姑娘,你姑丈呢?”
林妙仪,“董,董,我姑丈在城南一处小院,他如今升任了户部主事,因而来了京城。”
董淑慎轻斥,“户部主事?拿女儿的命换来的吧!”
“林姑娘,烦请您带路。”
*
城南的一处宅子里,江柳的父亲正在哟呵人收拾新居,下一瞬就被一急匆匆进来的女子拿着门口的木料抵到了门上。
“你还是她父亲吗?有你这么对待女儿的吗?你到底把她弄倒哪里去了!”
江霍被眼前的人吓出一身冷汗,“你干什么?你是哪家的姑娘!”
屋内跑出来一个还没有赵谏大的孩子,是江柳的弟弟。
董淑慎立马把江霍放开,一把把那个小孩子掐住,“只要你儿子是吧?女儿的命就可有可无?”
江霍本来就是收了一个白面公公不少好处,当初叫赵朗带走江柳的时候他也没有一点儿怜惜。
江氏大喊大叫,“你放开我儿子!”
董淑慎手上力气更大,“一名命换一命吧。”
江霍怒道,“你胆敢!老夫要去报官,看看这临安是不是都是你这种泼妇!”
她冷笑,“去吧,临安知府如今空缺,你看大理寺管不管你这遭事,还是刑部会管你。”
林妙仪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心里被吓了一跳,劝慰江霍,“姑丈,董娘子的夫婿是刑部侍郎,您还是实话实说吧。”
江霍心里一沉,他最是懂这些官官相护和包庇了,若是真在刑部有关系,就是她今天真的把他儿子掐死也闹不出天去。
“江……江柳,她,她在……”
*
她居然被李榒弄走了。
董淑慎一瞬有些眼前发晕,林妙仪扶着她,“董娘子!”
“没……我没事。”
现在要怎么办啊?她怎么救她。
李榒要的就是无人阻止他,他筹谋这么多年,怎么可能随意停下。
又过了两天,董淑慎整夜未眠,她不知道梅鹤卿那边什么情况,所有的信都没有回音。
李榒怕是真的想直接杀了他。
“娘子,不知道谁送的信。”
董淑慎立刻起身接过信件,一展开这字就让她明白来人是谁,她还是不习惯写这种字。
来到信中约定的地方,石壁廊道黑压压的,烛火不亮,董淑慎还被人蒙着眼睛。
“进去吧。”
江柳手上带着镣铐,见到董淑慎来了笑笑,“淑慎,不,姐姐。”
她依旧笑着,董淑慎眼眶却已经红了,“江柳——”
“你听我的,不要认输,你不能让我白来一趟不是,我就这么点儿愿望,不要认输。”
“李榒,就是发现我不对劲儿了,也是,我本来就是这个世界的bug,现在只是要修正了。”
“我这几天刚想起来,你上次同我说的那个疑问,贵妃的疑问。”
“她,应该是李榒的人。”
董淑慎心里一沉,雪公公过来呵斥她,“你说什么?!你说好劝她我才放她来的,不要说那些有的没的!”
江柳抬眼看向雪公公,“你管老娘,你个死阉人。”
雪公公正要抬手打她,董淑慎护着她,“柳儿,别说了,我……我想办法救你,我想办法救你。”
江柳摇了摇头,“我本来就不属于这里,我不是英雄。”
“原谅我卑微猥琐的人生,只能掀起这么一点点风浪。”
“董淑慎,我真的怕死。”
“我怕疼啊。”
董淑慎安慰她,“不,你不死的,不会的。”
可她在点亮的烛光下注意到了她逐渐变白的脸色,唇色也在慢慢变浅。
她慌乱地上下打量她,在她右手腕处发现一道深深的口子,看不见的地上一片血红,还在顺着手腕往下流。
“江柳!”
雪公公也慌了,“你,你干什么?”
江柳惨白的脸色浮现一抹笑,“谁说女人不能死于知己。”
“董,董淑……慎。”
“我不好意说,其实……其实你也是我,长这么大最好的朋友。”
董淑慎看着雪公公,声音提高,“钥匙!钥匙!把她放开啊!”
江柳另一只手拉着她,“走不出去的,没有时间了。”
“不,江柳,不要。”
“我想我……是一只自由的鸟。”她喘着气,声音越来越低,断断续续,“希望……希望,你也是。”
“柳儿——”
董淑慎大颗大颗眼泪掉落,心里绞痛,连带着身前的肋骨都像要被折断。
“董淑慎你知道吗?安娜不是安迪的妹妹。”
她摇着头,眼泪不断滴落,“那你告诉我啊,你还没有给我讲完一千零一夜呢!你说好的啊!”
江柳眼前慢慢模糊,她想抬起手来帮董淑慎擦擦眼泪却再也没有这个力气了。
她在她耳边嗫嚅,“虽,虽然……你认错,认错人了。”
“但是,但是……他们,他们。”
“都有自由的,灵魂。”
“江柳!”
江柳的手垂下,如董淑慎第一面见她,脆弱易折,含烟似雾,弱柳扶风的百结花,轻轻的从枝头上掉落。
她猛然站起身来,拿起身旁的碗“啪”敲碎,对着身旁干看着的雪公公脖颈处狠狠刺入,划破脉搏血立刻喷涌而出。
“你给她,偿命!”
外面一阵嘈杂,李榒和李涑的声音,“梅鹤卿,你夫人不在这里。”
“大人可真卑鄙,对一个女子下手。”
“梅鹤卿,不要再同我们作对了!北伐不是你父亲的愿望吗?”
“那你倒是用可用之人啊!”
“你焉知我用的人不可用!”
几人进来,地牢里全是血腥气,黏黏糊糊的一地血浆,李榒猛然一瞧,心往下沉。
他利用不了江柳了。
她居然……就这么死了?
董淑慎站起身来,衣裳上沾着血,手里瓷片往下滴着血,一步一步朝李榒走过去。
“李大人,你给她偿命。”
李榒瞳孔猛然收缩,李涑快速地把他拉开,这才看到地上倒下的人,梅鹤卿慌忙拉住她,声音颤抖,“慎儿!”
董淑慎眼前一黑,再无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