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人。”
王鳌端坐在堂屋圈椅上,几扇门未关,有冷风冷雪灌入,仿佛就是等着他来。
席玉居高临下阴影笼罩着他,“你是什么意思?嗯?”
“本官身为刑部堂官,又附参知机务,调令中书吏部都给批了,席大人你有什么异议?”
王鳌语气淡淡,席玉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耍我?他乃是贬出去的罪臣,焉能到这个位置!”
“有罪就有功,先前太后娘娘病重之时,圣上就下了一次特赦诏书,不过那时候席大人品阶还不够,不知道也无妨。”
“你!王鳌,你别忘了,我手里攥着你的什么!”
王鳌轻声“呵”,“好啊,席大人翻案吧。”
四目相对,席玉竟然看不懂这个忝居刑部这么多年看似尸位素餐,到如今却油滑至此。
“老东西!”
他咬牙切齿,“别以为我制不了你,你最好乖乖的把梅鹤卿弄回去。”
“鹤卿如今是我的下属,焉有平白无故叫人回去之礼。”
席玉眯了眯眼,“好,你等着。”
他松开王鳌衣领,王鳌急促喘一口气,靠着圈椅后背,缓慢平息。
王鳌把人叫进来,“梅大人如今在哪儿住着?”
“回老爷的话,梅大人好像在他泰山那里。”
“请他过来。”
“是。”
*
李府。
“李大人不在吗?”
席玉急匆匆进来,小厮回复,“大人,老爷去阅军了。”
“李涑大人也不在吗?”
李涑从廊上过来,“席玉,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了,不要这么随便过来,眼下,”
席玉拱手打断,“大人,您知不知道王鳌把梅鹤卿调回来了。”
“你说什么?”
李涑显然不敢相信,“他调了梅鹤卿,什么时候?”
“他说是圣上下诏赦罪臣的时候。”
李涑这才回想起来,当时圣上确实因为太后娘娘病重下过一次赦免诏,凡先获罪而后又功过相抵者皆可赦免。
可那时候因为他们不想让梅鹤卿再往江西待着,那无异于还是在他们心口插了一把刀子。
对于调令并无甚意见,谁知道王鳌这个老狐狸居然会把梅鹤卿调到刑部。
这不是明摆着要同他们作对吗?
席玉,“大人,要不要?”
李涑想了想颔首,“父亲如今正忙于军务,我兵部也不敢松懈,那厢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那老东西做的出这样的事来,就别想再在那个位置上待下去。”
“下官明白。”
*
天气湿冷,放置案卷的阁内不见阳光显得更加冷寒,墙根处夹着灰绿色青苔丝,空气中有淡淡的潮湿霉味。
梅鹤卿推开门进去,在第三个架子旁找到了王鳌。
“王大人。”
他拱手行礼,王鳌依旧在翻看着手里的案卷,“这是淳乾五年的,京城纵火案。”
“这是淳乾七年,湖州奸杀案。”
“宁绍三年,越州,无头尸。”
“这是三年前,清仕你在江西那桩大案。”
王鳌一步一步从架子边走过,梅鹤卿一言未发跟在他身后。
“其实老夫有时候并不是不追究,我的长子,那时候才三岁。”
他竖起指头来比着三,“因为我上任办的第二个案子,惹了人,他还那么小。”
“我母亲因此去世,因为这桩案子我被贬三年,清仕啊,不是我不愿意清正廉洁,克以奉公。”
“到我这个位置上的官员,有几个是干干净净的,像你爹那样的人,不是太少而是根本就没有。”
梅鹤卿依旧未开口,王鳌从架子上拿下来一沓卷宗,轻轻地摸了摸上头的灰尘。
“天下的澄澈,哪里是光靠我等刑狱执法就能清正的啊。”
王鳌抱着那沓卷宗往外走,梅鹤卿跟着他出去。
在刑部后堂,王鳌坐下,示意梅鹤卿坐他对面。
“清仕啊,你是一把利剑,不像我早就钝了,可我没做过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啊,我审过的卷宗也都是有理有据啊。”
他叹了口气缓了缓,“唯独……这一桩,平江府侵地案,一家十几口的小富农家庭,一夕之间起了大火。”
“全部殒命,那时候呈上来的案卷死因是意外走水,没有人批告,民不告官不纠,再加上那案卷是经由大理寺审过,御史台也审过的。”
“我没有理由不批啊。”
“现在想想,我还真是……唉,人坐的太高,早就忘了下头是什么模样了。”
王鳌拿起这一沓卷宗扔进火盆里,火舌瞬间席卷,梅鹤卿有些惊讶,“大人,您……”
“鹤卿啊。”他覆上梅鹤卿的手捏紧,“你可一定不要像我一样啊。”
“王大人!”
王鳌笑着,唇边溢出一丝黑血,梅鹤卿慌忙站起身来,“大人,大人!您这是干什么?”
“我不会认我审错了案子,要赔就用我这条命去赔,我是因为他席玉逼的,我还是……朝,朝廷的,忠,忠臣。”
梅鹤卿这才看向火盆里的卷宗,已经化为了灰烬。
王鳌即便是死,也不愿承认自己审案有误,他不能让自己的后代背上罪臣之后的骂名。
“鹤,鹤卿——你做个证,告诉他们我是怎么死的。”
他拉着他的胳膊,梅鹤卿一时间仍然没有反应过来,“您这是何必呢?名望有那么重要?”
王鳌轻声发笑,“名利名利,不为名就为利益,我这辈子……做的最对的一件事,就是……就是,提拔了你。”
席玉带着人刚进来,就瞧见这么一幕,他瞳孔猛然收缩,“王鳌!”
“你个老东西,谁允许你死的!”
他拉拽他一把,王鳌对着梅鹤卿最后道,“刑,刑部如今……就是一趟浑水,我……我死了之后,就是你,你暂代……代我。”
“不,不要,怕。”
最后一个字声音极轻,王鳌手垂下,席玉猛烈晃动他,“王鳌!你给我醒醒!”
“你凭什么去死!凭什么!”
席玉大肆宣泄,几乎疯魔,梅鹤卿叹了口气,拉他,“席玉,死者为大。”
“你懂什么!”
他这才看到了火盆里的案卷,过去翻找,手上一层黑灰,被火舌烫的皮肉翻卷。
“老东西!老东西!”
席玉有些绝望,梅鹤卿过去拉着他,“那桩案子,我替你重审。”
“卷宗我看了一眼,死的人是你的家人,对吧。”
他甩开他的胳膊,眼底猩红含泪,“重审!你怎么重审?这老东西死都不愿意承认,卷宗都烧了,你怎么审!”
梅鹤卿垂眸看着他,“卷宗烧了,不是还有你,还有大理寺和御史台的归档,怎么死的,我可以帮你重验。”
席玉冷笑两声,“大人啊。”
“人死不能复生,结果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席玉!你真的要当他的爪牙走狗?疯了你!”
席玉站起身来,“我记得大人同我讲过,您为何仍有颗仁心。”
“您说,在您落魄混沌的时候有灼灼桃夭,读书习字明理的时候有儒者仁心,可我呢?”
他扯开自己的领口,梅鹤卿清晰地看到席玉脖颈上的伤痕,是慎儿同她说的那道伤痕。
“席玉!”
梅鹤卿过去拉住他的领口,席玉惨然笑笑,“大人,我也爱慕枝枝。”
“您为何只看得上长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