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挨了三刀的羌人汉子没说谎,确实有唐人村落,七八十户人家,跟关中某个偏僻的穷山村一模一样。
很快有人看到了他们,一个汉子在大门外警惕的问道:“哪里的?”。
烦了解开面巾笑道:“过路讨碗热水”。
那汉子一愣,上前拉住他胳膊,“外头冷哩,家里去!”,说罢拉着就往院里走。
“婆娘,有客”,自顾把马拴到圈里喂上草料,又拉着几人进屋。
那妇人看到三人连忙行礼,又对儿子道:“去你二爹家拿几个鸡子儿”。
“不用不用”,烦了忙推辞,“嫂子,有口热水就行”。
那汉子推着往里走:“里屋炕上说话,热乎哩”。
烦了刚脱掉皮袄坐下,那汉子已经抓住他手,目光灼灼的问道:“兄弟打东边来?”。
烦了点点头,“长安”。
那汉子拍着大腿叫道:“俺听着就像东边的话音,竟是京城来的!”。
刚说了没几句话,借鸡蛋的小子回来了,一个略年长的汉子也跟了来,热情的问东问西,时间不长又有两个邻居赶来,各带了点粟米干粮,将里间挤的满满登登。
自古皇权不下县,不是不想下,是下不起,通讯和交通方式原始,管理成本太高,官府差役只能到县城,乡野便交给族长和耆老。中原王朝尚且如此,吐蕃人就更不用提了,只有收税征丁的时候才会出现,平时就是不管不问。
得知烦了来自长安,众人问的最多的一句话是王师什么时候能来。
吐蕃人自宝应初年来到渭州,开始时套路很简单,年轻男女抓走做奴隶,老弱幼儿砍断手脚丢到野外,简直毫无人性。
过了几年发现不行,唐人跟他们以前征服的那些部落不一样,怎么杀都不服,要么就往山里跑,要么就直接拼命。
于是便改了套路,州县乡里改成部落制,穿衣打扮改成吐蕃的毛带赭面,语言文字也用吐蕃的,还禁止使用唐钱,一切交易以物易物。
这一招还是挺狠的,可惜推行了几年也黄了摊,文化影响力这东西不是拍脑门子就能有的,那吐蕃文他们自己都弄不明白,人口基数又太小,唐人面上附和,实际该怎样还是怎样,根本推行不下去。
折腾来折腾去,最后彻底躺平了,只管收税,剩下的爱咋咋地吧。
如今的陇县大概能有三四千口,有唐人村落,有吐蕃部落,有羌人还有党项人,各种部落乱七八糟,其中唐人最多,大约有三分之一。如果按地位排,吐蕃人当然排第一,其次便是唐人,其余部落更低。
没办法,唐人宗族团结,交粮税最多,还有管理型人才,吐蕃人也得依靠他们,县里的小千户和小百户基本都是唐人担任,整个陇右以及河西都差不多是这种情况。
老百姓对谁当官不怎么在意,对吐蕃人的不满主要集中在两方面,一是税太重,粮税达到近半,这简直丧心病狂。第二是太残暴,根本没什么律法规矩可言,动辄就砍掉手脚,凿瞎眼睛,比土匪还土匪。
县里大概有常备兵卒两百多,官道两端有关口设卡,县城有七八十个,战时自然是征调部落。这倒在意料之中,养不起太多常备兵,即使有多余的兵力也要调去边境。
“近几天听到打仗的消息没?”。
众人皆齐齐摇头。
这种小地方消息闭塞能理解,不过以吐蕃人的行政效率,反应也快不到哪里去。
“县城盘查严吗?”。
“交进城钱,别的没人管”。
烦了默默点头,人口太少,地盘太大,走下高原不适应环境,长距离迁徙成本和难度大,加上其本身的体制问题,除了贵族就是牲口,管理能力低下,政策一改再改,与逻些距离太远,种种因素之下,吐蕃人在河西陇右地区的混乱便成为必然。
人性贪婪,贵族的贪欲是没有止境的,赋税越来越重,百姓也越来越不满,更糟的是陇右与河西还是死敌,长此以往,炸锅是早晚的事。
了解了大概情况,又问道:“最近官道有没有大队骑兵经过?”。
“有,前天有个什么公主打这过去,听说往西走了”。
烦了心下一松,运气不错,阿依刚刚过去,往西五十多里是渭州城,她要么今天还在渭州,要么刚刚离开。见天色不早,索性在此留宿,明天一早出发去找她。
与这些人交谈越深,对陇右的情况也了解越多,如今吐蕃人的主要注意力并不在大唐边境,而是在兰州方向,据说跟河西人已经打过几场,有逐渐上头的趋势。
饭后烦了又在村里转了一圈,走了几家聊了几句,往回走时脸上多了一些笑容。
阿墨问道:“阿塔,有什么好消息?”。
烦了笑道:“当然是好消息,吐蕃人这个玩法,连汉奸都养不出几个”。
“汉奸?”,阿墨满脸疑惑。
“呃……唐奸,就是愿意给吐蕃卖命的唐人”。
在吐蕃贵族眼中,除了他自己,剩下的全是牲口,唐人本来就心里不服,宗族观念又强,拿他们不当人,还实行彻底放养。就像这个村子,谁敢帮吐蕃人坑自家人?这哪有唐奸的生存土壤?
站在陇右节度使的角度,要跟大唐僵持,跟河西人不对付,距离高原又遥远,指望不上支援,赞普还猜忌。内部虚弱各怀鬼胎,真是内外交困,日子艰难啊……
烦了突然发现自己错了,以前他计算大唐要准备多少兵马钱粮才有实力西征,计算的是陇右的整体实力。
今天才知道,他之前的考虑很不周全,将陇右的唐人百姓完全算在吐蕃一方是不对的,得益于吐蕃低下的治理能力,这么多年过去,百姓依旧心念大唐,民心可用,这是天大的好消息。
“阿墨,我们多看看,如果陇右乡野都是这样,或许用不了五六年”。
阿墨笑道:“阿塔,如果有人能举起义旗,或许还能更快”。
烦了歪头看着他,笑着问道:“谁教你的?”。
“阿塔教的”。
烦了把他搂到臂弯下,边走边笑道:“好,不愧是我的大徒弟”。
要了解某事,靠道听途说和猜测是不行的,只有身处其中才最准确。
次日一早,出发向西,从县城之侧绕过,低矮残破的城墙仿佛一脚就能踹倒,城门和城墙上连吐蕃人的影子都没看到。
道路不知道多久没有整修,商旅行人断绝,沿着马蹄印一直前进,到中午时到达传说中的渭州城,一样的低矮残破,萧条不堪。
城边一座简陋的营地,四周连栅栏都没有,中间帐篷竖着一根旗子,不是阿依的还能有谁。
烦了打量四周,没看到吐蕃人,遂催马向前,一直走到那顶大帐篷,直接挑开毛毡门帘钻了进去。
中间烧着火堆,阿依正愕然看着他。
光线有些暗,烦了摘掉面巾又脱掉皮袄,揉着眼睛问道:“你怎么连个岗哨都不派?”。
阿依楞楞看着他,双眼越瞪越大,“杨……杨……杨……”。
烦了笑道:“几天没见怎么还结巴了?”。
阿依猛的起身冲过来,“杨大哥!”。
“慢点,小心火堆”。
阿依扑到他怀里,哭道:“杨大哥,你怎么来了?”。
烦了笑道:“我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