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妈和表弟原本就与院子里的人熟悉,经历过五月初八的叛乱,感情更进一步,老李对此持纵容态度,二人也愈发肆无忌惮,三天两头的就来串个门。
姑妈在潇潇屋里逗孩子,烦了则在外屋和表弟闲聊,话题自然是京中的热门,新税制。
“改革税制关系到千家万户,是无比重要的大事,如果一拍脑门子就想当然的施行,百分百会乱了套,甚至会沦为贪官污吏敛财的工具,所以一定要谨慎。
要先讨论利弊,再制定出大纲,然后完善细节,确定主管以及监管衙门,再商量具体施行步骤,做出应对意外情况的预案,制定施行时间表,最后按部就班的推行”。
表弟惊愕道:“竟如此繁琐?”。
烦了道:“繁琐?这是最基本的,国策施行,一定要慎重,法令中每一个处细节,每一个字都要反复斟酌,要尽力堵住所有漏洞,不被贪官污吏利用。
无论怎么仔细,施行时也会有各种意外,所以政令颁布后一定要早派巡查官员,根据实际情况尽快调整,将影响压到最低”。
表弟皱眉道:“哥,天下人大多是好的,你为何总把人往坏处想?”。
烦了沉吟片刻,说道:“殿下,倘若你是丈量地亩的官吏,我有田百亩,求你记册八十亩,你能否答应?”。
“这……”。
“假若是上等良田,求你记成次等,你能否答应?”。
表弟低声道:“天下田亩亿万,不差哥哥这点”。
烦了道:“是啊,是不差我这点,每个官吏都不差这点,每个官吏都有亲朋好友,加在一起可就不是一点了,朝廷一体纳粮,陛下和众宰相不知道村子里谁有几亩地,百姓可是知根知底,小老百姓的十亩被定成二十亩,官绅的二十亩定成了十亩,殿下,你若是百姓,心里服不服?
地有良劣,只能分等,这个等是小吏说了算,你若送钱,良田可定为劣等,不送钱,劣田也能定成良田。
还记得青梅村赵六吗?一个小小的奴婢,就能让一村人不见天日,三五斗粮食,看似无关紧要,却能让一家人绝了生路,百姓不止会恨贪官,还会深恨朝廷。
我在邓州时亲眼所见,一个小小的耆老,就能逼的人全家上吊,一个小小的税吏,能使一个乡的百姓苦不堪言……”。
李恒问道:“那哥哥在邓州是怎么推行税制的?”。
“查!杀!”。
“可京畿有二十二个县,几百个乡,哪查得过来?”。
烦了笑道:“殿下,朝廷刚罢撤了几千个官吏,还缺人手吗?让他们去查,查的好了给官做……”。
李恒猛的起身,“哥,我明白了!我去跟爹爹说!”。
“去吧,就说你自己想的,别提我”。
“哎”,表弟一溜烟的跑了,郭贵妃走过来,好奇问道:“烦了,你为何不自己去?”。
她自然听出烦了所说乃治国良策,他能随时上书,也能见到皇帝,何必多此一举通过太子。
烦了笑道:“娘娘,殿下需要声望,也应该多学理政之道,而我不会升官进爵,何必出这个风头?况且我也不敢出门,都逼着我去杀梁守谦呢”。
梁守谦一天不死,皇帝就有借口整人,满朝上下苦不堪言,都在等着盼着烦了去报仇。税制的事不完全落实,梁守谦就不能死,他只能在家装病。
皇帝已经明确表示过不会给他升官,他现在也不太需要提升官职,那就没必要去出这个风头。
郭贵妃直直看着他,过了好一阵才问道:“为什么?你图什么?”。
她已经明白,求情和杀梁守谦都只是顺手,推行新税制才是他的目的,只是她不明白的是,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图什么……”,烦了认真的道:“娘娘,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表弟在紫宸殿狠刷了一波存在感,有大臣夸他小节不拘,大事谨慎,有人君之像,老李还勉励了几句。
姑妈心事重重的走了,她忽然明白了老李为什么敢把宝压在烦了身上。
烦了进到里屋坐于榻边,两个小家伙正瞪着乌黑的大眼睛吹泡泡。
“老爷子怎么没来?”。
潇潇道:“去访友了,近几天翻遍经典也没能找到中意的名字,说要求助于大儒”。
烦了笑道:“一个名字而已,用得着这么费心嘛”。
潇潇偷偷看他一眼,低声道:“郎君,你真的愿意小二过继武家?”。
烦了摸着她头发笑道:“别多想,他姓什么都是咱俩的儿子,再说武家可是名门望族,比我杨家可高贵多了”。
潇潇犹豫一下,低声道:“弘农杨家找过阿翁,愿录郎君入族谱,在三房别支……”。
烦了一愣,缓缓摇头道:“咱家祖籍河东(山西),不在弘农”。
这是世家门阀的惯用手段,每当有暴发户崛起,他们就会用各种办法拉拢,比如联姻,比如施舍一个旁支名分,被拉拢的人通常会感恩戴德,可惜烦了不太稀罕。
潇潇劝道:“郎君,咱家流落西域多年,河东又久经战乱,实在寻不得,弘农杨氏乃名门世家,也不辱没郎君,日后孩儿也……”。
烦了打断她,看着儿子道:“我满头赤发,不敢高攀!”。
潇潇不解道:“郎君,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你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孩儿想想……”。
烦了抬手打断她,缓缓说道:“潇潇,我杨某人的儿子,用不着靠捡来的祖宗长脸!”。
“你……”,潇潇没想到他会说出如此生硬的话,“郎君,我一番好意,你难道就不怕子孙被人笑话?”。
烦了愕然看着她,缓缓起身道:“笑话什么?笑话他祖宗几代戍边殉国?笑话他爹为大唐出生入死?潇潇,我几代安西兵埋骨西域,还比不上一个狗屁的世家名分?”。
潇潇楞楞看着他,“郎君,低个头就那么难吗?”。
“不难!”,烦了道:“别说低个头,你要是愿意,我再跪你一次都行,但我绝不会向那个不认识的牌位低头……你歇息吧,我出去走走”。
低头走出西院,正值黄昏,残阳如血,他觉得胸口闷的厉害,一路走进月儿的院子,奶妈在抱着孩子,她却在削一柄小木刀。
“哥”,月儿拉着他坐下,从背后按着他太阳穴,“跟武潇潇吵嘴了?”,普天之下能让他这副表情的人没几个。
烦了道:“月儿,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潇潇是宰相贵女,从靖安坊搬进安西大院,她也还是宰相贵女。咱们是安西兵,就算住进皇宫,咱们也还是安西兵”。
“噗嗤”,月儿笑着俯身搂住他,将下巴放到他肩膀上,“哥,我就愿意听你说咱们”。
烦了握住她手,叹道:“月儿,我在长安住的有些腻,这地方让人气闷”。
月儿在他耳边道:“哥,你想去哪我都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