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西之战耗到第三个年头,僵持的莫名其妙,可若把视角分别放在当事方看一看,脉络便会瞬间清晰。
老李没兵没将,只能出钱出粮。
各道节度使表面奉大唐为主出兵,但他们肯定不愿意自己手下死伤过重,或多或少都想保存实力。士卒更不用说,抢劫百姓和拿朝廷赏赐没问题,上阵拼命就是另一回事了。
至于吴元济和淮西主要将领,他们当然想继续做土皇帝,所以拼命制造流言,裹挟百姓卖命。
而淮西已经割据三十多年,百姓不知道大唐政令是什么模样,他们知道的是朝廷兵马来自己会倒大霉,本来心里就害怕,又被吴元济他们一吓唬,自然深信不疑。
事实上各道兵马确实在玩命抢,这印证了他们的担忧,也激起了他们的誓死抵抗之心,前些天岳鄂兵攻入申州,生生就是被老百姓给打败的,他们害怕被屠城劫掠,只能拼死一搏。
进攻方不出力,淮西人却在拼了老命防守,此消彼长之下,僵持成为必然。
大唐节度使内战和跟吐蕃人厮杀的本质完全不同,与吐蕃是为争夺生存空间,是异族间你死我活的拼命。节度使之间为升官发财,没有将对方赶尽杀绝的刻骨仇恨。
还有战术层面,淮西只有三州,百姓以种地为生,军中几乎没有战马,割据时间长,这就决定了他们战法固定,守土的战斗意志很高,进攻就别想了。
各节度使之间也差不多,互相之间打仗不少,却都以抢地盘和财货为目的,不舍得手下精锐死伤,打来打去往往都是祸害对方百姓,所以这场仗就打成了漫长的菜鸡互啄。
烦了之前也想不通,直到来到唐州,真正与淮西人接触之后他彻底明白了。
“淮西之战的关键不是杀伤多少人,而在于民心,只要淮西百姓相信朝廷兵马不会害他们,吴元济的覆灭只在弹指之间。
若是一味用蛮力,要杀掉许多人才行,可若杀人太多,淮西人会永远记住这个仇恨,早晚还要叛乱”。
月儿笑道:“看来阿墨是去对了”。
烦了认真的回答道:“阿墨在淮西抵得上一万精兵”。
书吏拿来两道公文,烦了分别用印让人送走,一份是给裴度的,提醒他注意军纪,至于能有多少效果就不好说了。
另一份给旭子,提醒他淮西人不是吐蕃人,可以略施薄惩,但不要下手太狠,以练兵为主,让士卒多习惯战阵。
“把那些百姓抓来,再把他们放走,是让他们为安西军扬名?”。
烦了笑道:“不止,一为扬名,让淮西百姓不因惧怕而痛恨安西军。二为传扬唐邓的新政,让他们羡慕。三为阿墨助威,我觉得他能做更多的事,帮他一把”。
月儿抱住他胳膊道:“哥,我也想去蔡州”。
烦了道:“你可不能去,你若去了,会抢阿墨的风头”。
月儿撅着嘴巴道:“是是是,阿墨先生在蔡州可是如日中天,我却连个侍女都不如”。
烦了苦笑道:“这说的什么话……”。
八月十六,在中秋节第二天,四百多个俘虏到达慈丘,住进那个简陋的营地,他去看了一眼,全是四五十岁刚放下锄头的农夫,一个个神情麻木。
“这些人根本就是普通百姓,给他们松绑,看守留三十,送粮食让他们自己做饭吃”。
胡子好奇问道:“就养着?”。
“养着,只要他们不闹事就不用看太严,愿意溜达就溜达,婆子带人跟他们多聊聊”。
“你大老远弄来这帮人就养着吃干饭?”。
烦了笑道:“要不你做主帅,我听你的”。
“别!”,胡子忙道:“你说了算!”。
烦了以为看管松懈会有几个趁机逃跑的,结果过了两天,一个都没有,连营门都没人出过。
“婆子,不是让他们走动嘛,总待在营里能知道什么?”。
刘婆子苦笑道:“都不敢”。
“你蠢得跟猪一样,带他们去帮百姓干活儿”。
婆子一拍巴掌,“还是大帅高明!”。
人与人交流需要共同语言,身份也要对等,同样的话军将说不如普通百姓说。
四百多个俘虏在慈丘住了半个月,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烦了来到营地,“每人拿一吊钱,都回家过日子去吧”。
数百俘虏面面相觑,让回家,竟然还给钱?
有人出来跪到地上,“大帅,俺家没人了,不回去了”。
烦了点点头道:“去城里县衙报个名号,先在营里干活等着,过几天一起分地安置”。
那人低声道:“俺有地方住……”。
刘婆子低声道:“跟村里一个寡妇看对眼了”。
烦了笑道:“行,那就去吧”。
那人磕了几个头,拿着一吊钱高兴的跑了,有了带头的其余人胆子也大了些,几个家里没人的也愿意留下,还有人问:“大帅,俺想带着婆娘和娃来唐州过日子,那边收税受得多哩,还拉丁”。
烦了道:“来吧,来了就是唐州人,不来我也不强求”。
“唉”,几百汉子一哄而散。
看他们跑远,正要回营里去,一个半大小子走到一个士卒面前,“叔”。
那士卒一愣,“你咋来了?”。
那小子道:“俺爹娘也来了,昨晚上过来的,俺娘让俺来跟叔说一声儿”。
士卒笑着掏出一块干粮递给他。
烦了道:“婆子,去跟县令说一声,让他设两个粥棚”。
淮西打了这么久,税征了一轮又一轮,百姓早就困苦不堪,有活命的门路他们不会放弃,一旦开了头便会越来越多。
想争取民心,靠喊是没用的,百姓都被骗怕了,只有亲眼看到和亲身经历才会信服。
秋收在即,李别驾让人送了信来,问唐州的秋税怎么收,有邓州在旁边比着,百姓恐怕不会愿意交。这老小子心眼儿不少,他想改税制又不想得罪人,便把这事推了出来。
唐邓一体,税制不同百姓自然不服,既然如此,索性就一鼓作气吧。
牛僧孺暂代邓州刺史,白居易邓州别驾。
李德裕任唐州长史,元稹暂任唐州纠曹,与李进诚一起施行新税法。
同时行文襄州,不要兵卒丁壮,但粮食绢帛不能少。
唐州税改进行的波澜不惊,从上到下早就有思想准备,邓州砍掉近五十颗人头才推行的税制,这里一个都没有。
占便宜最多的是普通百姓,他们自然不反对,纳粮的官员加了工资待遇,也没什么话说,只有地主心里不爽,可胳膊拗不过大腿,他们也只能接受。
唐邓两州理清税制,上下没说什么,千里之外的长安城却吵了起来。
以李绛为首的寒门官员开始上书,请求朝廷推行唐邓税法。
反对的人更多,官员勋贵不纳粮是一直以来的规矩,若推行这种税法,必会引起社稷不安。
老李知道,这事推行不了,烦了能在唐邓顺利推行是因为他有权有兵有钱,朝廷却什么都没有,只有数不尽的勋贵和官员,阻力太大了。
翻看着邓州送来的公文,老武摇头笑道:“这小子花别人钱粮倒是不心疼”。
山南东道的财赋供唐邓,老牛和老白大把的洒钱,新建的两城百姓也越来越多,四周州县的穷人都在往那跑,引来不少非议。
钱粮虽用了一些,可也确实有成果,唐邓整理税制,民心安稳,只要唐邓安稳,整个山南道就安稳。况且六州兵马和丁壮都受他约束,他却只要钱粮不要人,相比从前用得反而更少。
老李道:“杨卿受命于危急,稳固民心,有功无过,待秋税收完,赏安西军绢三万匹,钱三万贯”。
老武点头记下,这是正常操作,淮西四周就只有安西军一个朝廷的亲儿子,当然要偏心,就是要让那些节度使的兵马羡慕。
还一个原因是名声好,襄州和江南商贾带来了消息,安西军与百姓商贾秋毫无犯,都在夸其为真王师,给朝廷长了脸,自然要赏赐。
看他心情不错,老武又道:“陛下,中立(裴度字)说的……”。
老李沉吟片刻,点点头道:“给!”。
裴度请求皇帝能给他两百封五品以下告身,用以激励将士。(所谓告身就是官员凭证,填上名字就是官,德宗时曾一次拿出一千多封三品告身,简直疯狂……”。
也是真急了,堂堂宰相之尊亲自督军,几个月没取得什么进展,想让人出力就得拿出好处,无奈之下只能求助皇帝要。
老李也是纠结,前边几任皇帝卖了太多的官身,他上任以来想尽办法去除冗官,可这次不答应不行,总不能眼看着裴度在前方抓瞎。
“干脆!也给唐邓送六十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