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十傍晌,阿墨到了土岗下,看着黑压压的人群,眉头皱了起来,“怎么这么多人?”。
说好的每家一百,背两趟正好三百石,可眼前得有四五百号人,一半是女人和半大小子。
一个汉子低声道:“我妹夫家也快断粮了……”。
“我舅家也……”。
谁家还没几个亲戚,有好事当然得招呼一声,口口相传,就成了现在的局面。
有人劝道:“先生,都来了……”。
“就是就是”。
阿墨无奈道:“规矩都懂吗?”。
“懂!先生放心,绝不会少!”。
换粮的规矩,背一匹绢布过去,那边给装好了五斗米一袋,放下绢布背粮食回来。
吴家族长道:“先生,快开始吧,再耽误恐怕人更多”。
“走!”,阿墨一马当先,后边几百人背着绢布跟随,不多时到了岗上,下到半坡,抬手止住。
“都歇口气,人齐了一起下去,绢布别乱丢踩坏了”。
众人齐齐点头,“先生放心,不能坏了规矩”。
看人差不多了,继续前进,交易的大坑已经近在眼前,坑里一个个口袋堆成了小山,众人齐齐咽一口唾沫,“粮食……”。
“走!快去快回!”,阿墨一声令下,数百人从树林蹿出直奔大坑。
绢布放好,跑到粮堆背起一袋就走,粟米的香气直往鼻孔里钻,众人难掩兴奋。
“嘀!嘀!嘀!”,急促的竹哨声突然响起,正惊愕间,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穿来,人群瞬间炸了锅,正要四散奔逃,一队队顶盔披甲的安西军已站到大坑边缘,竟有数百人之多,长槊闪着寒光,弓箭已经搭好。
“贼人奸细!跪地不杀!”。
“跪地不杀!”,声震山岗。
几百男女哪敢反抗,一个个吓得瘫软在地,纷纷跪地求饶。
“不是奸细,饶命……”。
“这回没命了……”。
三大族长在高处看的清清楚楚,几百人竟被捂了个结实。
“先生救命……”,吴家族长先反应过来,带着哭腔就给阿墨跪下了。
“先生救命……”,另两个族长也跪地哀求。
阿墨一跺脚,“说了让你们别到处嚷嚷,必定是走了消息了!”,三人无话可说,只能苦苦相求,这么多族人被拿走,族里就全完了。
阿墨急道:“在这等着!真被你们害死了!”。
说完一路跑下山岗,边跑边喊:“且慢动手!不是奸细,自己人!都是自己人!”。
三大族长和坑里的人热泪盈眶,幸亏有阿墨先生。
眼巴巴看着他冲到那大胡子将军面前,比划着说了些什么,然后那大胡子将军就摆手下令了。
阿墨过来说道:“得去慈丘一趟”。
”先生,俺们这回是没命了……”,许多妇人开始哭。
阿墨脸色一沉,“别哭!我跟你们一起去,都听话就没事!”。
他走前边,近五百男女紧紧跟在他身后,一步步去往慈丘县,四周是一队队的安西军,刀枪雪亮,哪敢反抗。
阿墨低声道:“有人跟安西军说咱们要去慈丘县城放火”。
人群瞬间一片压抑的咒骂声,“哪有这么坏的人,咱们哪能去放火……”。
阿墨低声道:“不用怕,安西军不祸害百姓”。
一个汉子附和道:“没事没事,俺们上回就被放回去了,在大营里没挨打,还管饭呢……”。
几百人一路嘀咕着被赶进一座简陋的营地,犹如一大群羊挤在一起,此时已经是正午,本来就起早赶路,到现在早饿的肚子咕咕叫了。
“哪个是领头的?”,几个士卒过来问道。
阿墨忙上前,“我是”。
“带走!”,几个士卒不由分说,架起阿墨就走,人群瞬间一阵慌乱,“先生……”。
阿墨回头道:“别喊!别闹事!等我回来!”。
四周有士兵看管,众人蹲在地上也不敢动,时间不长,士兵开始放饭,都端着硕大的木碗吃饭,众人只能猛吞口水。
一个半大小子道:“娘,我饿……”,妇人唯恐引来杀身之祸,忙捂住他嘴,“别说话”。
近处那士卒抬头看一眼,说道:“小厮过来!”。
“完了……”,近处的人心中一沉。
那小厮不敢不去,一步步挪到近前。
士卒端起木碗道:“接着”。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竟从自己碗里扒出半碗饭给了那小孩。
“吃吧”。
那小子也是饿坏了,捧着饭低头猛吃。
“娘,我也饿……”,不止一个小子在低声哀求。
周围的安西兵纷纷把自己碗里的饭分出来,很快所有的孩子都吃上了饭。
人群静悄悄的看着,传说是真的,安西兵真的没欺负咱们,还把自己的饭分给了孩子。
一个年轻士卒走过来,把饭分到一个妇人手中,蹲在旁边吃边道:“嫂子,你个妇人家,跟着来干嘛?
那妇人边吃边哭道:“大兄弟,俺没想干啥,就想换些粮吃,家里都断烟火了”。
旁边一人道:“也不知道哪个牲口配的说俺们来放火,俺舅姥爷家就是慈丘的,哪能……”。
越来越多的安西兵端着碗走进人群,把饭分出一半,顺势坐下说话。
“去打些清水过来!多打些!拿些咸菜!”。
随着刘婆子带人加入,场面更加热闹,“这仗打的,真耽误过日子”。
“谁说不是呢,除了征丁就是收税,家里都没法过了……”。
“哎,你上回来过吧?”。
那汉子有些不好意思,“族里缺人手,回来帮忙……”。
士兵道:“你们就是傻,还跟着吴元济卖命,你们知道邓州人过得什么日子?大帅给分了地,还管着粮吃,我都想让爹娘迁过来……”。
“真的假的?”。
那士兵怒道:“我还跟着去了呢,男丁一百亩,妇人六十亩,都是河边的好地”。
“俺们大帅和将军都是杀吐蕃贼出身,你们怎么敢的?”。
刘婆子道:“大帅那天说了,杀吐蕃贼不用手软,咱们都是一个祖宗,能留手还是得留手,你们以后长点心眼儿,别傻乎乎的枉送了性命”。
正说着话,送水的杂役被认了出来,是一个妇人的亲戚,“表弟!”。
表姐弟亲热的说着话,那表弟口沫横飞,“……我们大帅说了,过两天也按邓州的规矩办,夏税四升秋税三升,其余啥都不交”。
“呵……真的嘛?”。
那表弟又低声道:“表姐,要我说,你就干脆跟姐夫带着孩子过来,那边家里穷成啥了,先来我家住着,我给你把名报上去……”。
“这……行吗?”。
“县里告示都贴出来了,家里没地的报名,州里一起给调拨粮食安置,邓州那边就是这么办的,我姐夫一身的力气,几年就能把日子过上去,在那文城栅里混,哪天大帅带兵杀过去,万一中个一刀一箭,你娘俩咋过?”。
“那……我回去跟你姐夫商量商量”。
那表弟没好气道:“那你们慢慢商量吧,我话说的可不晚,将来别后悔”。
到日头偏西,阿墨先生回来了,还有人抬来几筐饼子,“每人拿个饼子带着路上吃,走了走了,回!”。
“没事了?”,有人好奇问道。
阿墨笑道:“你还想留下吃席?快点的吧,到家黑天了”。
众人跟着他离开营地,刚认识的安西兵在挥手,“走吧,路上小心点”。
许多人回应,“俺们走了啊,有空去家里坐……”。
阿墨带着他们走向那个大坑,有人道:“先生,还去那干嘛?”。
阿墨不说话,一直走到坑边,众人这才知道,绢布已经被拿走,粮食却还在坑里。
“哎呀!还在呢”,都以为能保住命就不错了,没想到粮食还在,纷纷冲到坑里摸着口袋。
“别喊!背着快走!”。
众人背起粮食就走,心里也知道不该出声,可哪里忍得住,都笑个不停,激起一群鸟雀。
翻过山岗,各自分开回家,议论着今天的奇特经历,一切如同在梦里。
胡子不解道:“里边有不少吴家的人,用来换文城栅不好吗?”。
烦了摇摇头笑道:“换个文城栅太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