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三镇自西向东依次为疏勒,龟兹,焉耆,皆北依大山南临戈壁,西抵葱岭,东至西州。三镇处于一条直线,这条线叫参天可汗之路,也叫丝绸之路北线。
安西城处疏勒与龟兹交界的一处山脚盆地,土地肥沃,矿产丰富,更难得的是东西还各有一处险峻的关口可以驻兵,是一处天然宝地,要塞。历任大都护都极为看重,一直用心经营,十几年前老郭干脆把王府也迁了过来,汉民也迁来此处,这里便成了安西都护府的老巢。
每逢初一十五是开市的日子,也是少年们的假期,烦了今天穿了一双新鞋,是艾莎给做的,只是好像不一般大,可能是两只脚不一样大吧。
口袋里有五十文新钱,上铸着四个字,元和通宝,这些钱是都护府的作坊铸的,大唐边镇有自己铸钱的权利,说来也讽刺,大唐换年号还是从吐蕃人口中得知的。
两个三十上下的壮汉守在门外,看众人出来笑着打招呼,旁边坐了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正眯着眼养神,满脸皱纹也看不出年纪,身边竖一条灰不溜秋的长朔。
众少年上前行礼,老刘笑呵呵的阻止道:“不用不用,自家人行的哪门子礼?还是我大唐儿郎知礼数,不是那些蛮夷之徒能比……”。
老刘没个正经大号,便叫刘大,军中厮混了大半辈子伤了腿退出军中,光棍一条没什么牵挂,索性便在这条巷子安了家,职田佃出去,每天往后门一坐顺便给王爷看个门。
辞别那个絮叨的老头,沿巷子向南,旭子低声道:“刘伯以前在军中是有名的好汉,三十几岁便获锐士号,从王爷亲兵做到马军校尉,那条长朔原本是王爷的心爱之物,当年在西州他搏命阵斩一个吐蕃千夫长,王爷问他要什么赏赐,他别的不要就单讨要那条朔,王爷心里不舍也随了他”。
烦了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老头依旧在乐呵呵的摆手,就像个目送孙子出门的普通老汉,没想到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老头儿竟是个狠人,王爷也有意思,竟把心爱的长朔都送了出去。
西域汉人是一家,刘大对胡人看不上眼,对汉家少年却格外亲近,其实这是安西军中的传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军中老兵对后辈格外照应,好汉舍了性命搭救新人的事屡有发生,到新人成为老兵,会再去照顾年轻的后辈,一代又一代传承。
安西城中近半数是汉民,大多在后街聚居,后街也更繁华,街边店铺林立,挑着各种颜色式样的旗子,代表经营的商品,酒铺肉铺,粮店盐铺,还有铁匠木匠铺和首饰铺子药铺等等。
街边还有些小摊子则来自乡下人,在卖一些自家的粗粮或鱼干肉干,还有的摆了毛毡毛毯类的织物,来往行人中高鼻深目毛发红黄的胡人比比皆是,一个个操着各种腔调的大唐官话口沫横飞。
大唐来西域一百多年,官话早已成为西域的通用语言,不止安西军镇,就连吐蕃,葛逻禄,回鹘甚至大小勃律,昭武诸国中都有许多人会说官话,这也是身份的象征,不会说官话的人通常被归类于乡间土包子。
世间没有什么新鲜事,哪个势力牛叉,语言文字等文化自然会一起牛叉,古今中外从无例外。
众人在大街上闲逛,胡人大多无声躲开,反而不时有汉人站在门口招呼:“小子们来吃碗酒解渴,老汉请了”,旭子等人笑着谢过。
大多数铺子的生意并不太好,商路是西域繁华的根本,如今两端都被吐蕃占据,商旅断绝,三镇只能勉强维持内循环,经济萎缩成为必然,其实这已经超出他的预料,他原以为会更加萧条,安西与大唐阻隔几十年,能维持现在的状态已经很不错了,这也证明了老郭的能力。
胡子道:“这里没什么看头儿,咱们去南坊牲口市”,众人应和着加快脚步,从小巷向南。
城内分坊是大唐的规矩,就是把一座城分成几块方便管理,大概相当于社区,安西城分四坊,北两坊是都护府王府驻地,唐人居多,南两坊则是诸胡混居。
小巷里不算干净,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小孩子几乎都光着脚,躲在墙角偷看他们,还有几个光着屁股。
一个年轻女人穿着单薄低头站在巷边,不知道是冷还是因为害怕正在微微发抖,这已经是第三个,艾沙拉住他加快脚步。
“艾莎……”。
“叫姐姐!”。艾沙比他大一岁,叫声姐姐其实也应该,可烦了实在叫不出口。
第四个女人是个十几岁的少女,人是很奇怪的生物,越严酷的环境会越早熟,生活总是逼迫艰难的人更快成长,她有一头金色的长发,还有好看的蓝眼睛,略短的麻布裙穿在身上很好看。
少女害怕的闭上眼睛,等那些人走过后却发现手里多了两文铜钱,她惊愕的抬头张望,只看到几个人远去的背影。
董长安注意到烦了的小动作,低声道:“你帮不了她们的”,烦了点点头没说话。
他也知道帮不了,只是一时没忍住罢了。
南街牲口市果然热闹,只是气味更加难闻,声音也很是嘈杂,众人散开各自去看感兴趣的东西,烦了和艾沙,董长安,旭子四人沿着大街向西闲逛。
有成群的牛羊,也有人只牵着一匹瘦马,还有的带了自己捉的猎物和皮子,甚至还有人拴了头小老虎在卖,这可是真正的老虎。
牲口市不止卖牲口,所有活的东西都卖,也包括人。
各种肤色,年纪,性别的人,捆着双手,插着草标,木然站在街边供人挑选,拿鞭子的主人在卖力吆喝。“小人的奴隶都是精挑细选,男奴老实能干活儿,女奴个个温顺……”。
烦了看了看旁边的牛马,又看了看这些衣衫褴褛的“牛马”,心中有些不舒服,皱眉道:“这些都是什么人?都护府不管?”。
董长安低声道:“不是安西的百姓……”。
大唐并不禁人口买卖,但严禁恶意拐卖人口,而这些人连大唐人都不算。
西域广阔,到底有多少小国和部族从来没人能说得清,汉时说三十六国,后来又说七十二国,其实这也只是大概,因为总无数小部落散落角落生存,还有的到处放牧流浪迁移,这就更加难以统计详细数字。
如今西域山南有吐蕃安西,山北有葛逻禄和回鹘,几大势力并存,战乱不休使一个职业得到快速发展,那就是马匪,马匪其实并不是一个固定职业,有时候可能是副业,牧民和马匪的界限非常模糊,他们也不光抢劫财物,顺便也会抢人。
比如疏勒镇某个部落的男人在农闲时一起去于阗,找到某个小部落杀掉弱小捉回年轻男女,不久之后其中一部分便会出现在这里,安西的律法是保护制下臣民的,不包括他们。
所以牲口市里能买到吐蕃人,葛逻禄人,于阗人,回鹘人,大食人,以及西域所有部落的人,如果没有,你可以对那些拿鞭子的人说一声,连定金都不需要,等下次开市的时候或许你就能看到要买的人了。
西域就是这样,也一直都是这样,谁都改变不了,烦了问道:“唐人呢?”。
旭子哼道:“大都护府令,胆敢售卖大唐子民者,灭族!”。
唐人高贵,催生出许多明文律法和潜规则,比如唐人打胡人的惩罚微乎其微,胡人打了唐人的代价却非常惨痛,还比如唐人做买卖基本不需要交税等等。
这并不意外,安西都护府的根本是大唐子弟,给予优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如果你觉得大唐做得不厚道各族会反对,那你就错了,各族很满意,因为相比其他的征服者,大唐已经非常宽仁了。
匈奴,突厥,吐蕃等征服者那才是真的拿他们当牲口,只有压榨和杀戮,大唐虽然护短,至少还讲道理,都护府制定并维护秩序,各部得以相安无事,弱小的部族得以生存,而且大唐对听话的盟友一直很慷慨,所以大多数部族对大唐很是信服,也愿意出力挣好处。
正说着那些有趣的法令,旁边传来一阵吵闹声,原来是一个汉人老者与卖人的牙子吵了起来。
老者正破口大骂:“好猪狗!竟敢行这等龌龊事,洒家是遵守法纪的大唐人!真瞎了你狗眼!”。
那牙子弯着腰连连求饶,拉着他衣袖道:“大爷小声一些,小的说了错话,这两个婢子送给爷陪个不是……”。
老者更怒,甩开那人的手斥道:“洒家若是受了两个婢子,成了何等样人?”,那汉子忙狠狠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只是连连讨饶。
看他一个劲的服软讨饶,老者也不好再发作,掏出钱丢给他道:“今日且饶你一遭,以后做买卖需知道规矩,若再让洒家遇到,仔细你皮肉!”。
那牙子陪着笑只是推辞不收,那老者却爱脸面,结果一番推辞后收下一半,然后那老者说要请酒……看这意思两人竟要化敌为友了。
一场莫名其妙的冲突莫名其妙的平息,两个婢女站在老者身侧满脸欣喜,对于她们来说,这样的主人算很不错的归宿了。
看热闹的人群正要散开,几个扎了黑头巾的胡人汉子冲了进来,为首那人揪住卖人的牙子“啪啪”两计耳光,喝道:“敢偷王爷的税!好大狗胆!”。
那牙子捂着脸大声叫屈,“爷,没有这回事,小的哪敢啊”。
不说还好,那头目更火大,招呼几个人围过去对着牙子拳打脚踢,牙子只能蜷缩在地上大声讨饶。
老者看不过去,阻止道:“莫打了,伤了人命”。
头目让手下住手,拱手道:“这位爷,小的收到消息赶来,此事与爷无干,待收拾了这厮,明日把钱送到爷家里去”。
面子给到,老者也不想多事,犹豫一下带着两个婢子走了,那头目向四周一拱手:“黑云帮受了王爷的令自然尽心尽力,这猪狗竟敢耍手段不交税金,这便带回去发落,尔等放心,只要遵纪守法,我黑云帮不会教你们为难”。
牙子和奴隶被一起带走了,人群快速消散,议论着那个想贪便宜的倒霉蛋。
事情不复杂,按都护府的命令,买卖货物要用铜钱十税取一,负责南坊收税的便是黑云帮。
帮派那么多人要吃饭,收税的时候便要加一点,那牙子想贪个小便宜,想跟老者商量私下交易,用那两个女奴交换货物,说白了就是想偷税。
没想到那老者不图他的便宜嚷了起来,本来事情都平息下去,却有黑云帮的眼线去报了信。
事情的结局注定,牙子一顿好打是免不了了,奴隶罚没还要缴钱保命,若是没钱赎人,那他就只能也变成奴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