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许夫妇终究没能来得及在冬至当天吃上饺子,因为回家没多久,何老太太就晕倒了。一家人喊来大队每天往市区拉客的私家面包车,把老太太连夜送到了医院。
经过几天的检查,医生告知老太太所患是胰腺癌,而且已是中晚期。家里一下子炸开了锅。经过一番激烈的讨论,由兄妹四人各出三到四千不等,加上老两口的私房钱一起,凑了将近两万块,给老太太紧急安排了手术。
手术费让本身就经济贫寒的何胜军一家雪上加霜。在兄妹四人中,何胜军这个老大哥是经济条件最差的。老二何胜利跟着刘月生混,日子过的还算小资,多年前就在市区买了房,早就离开了村里;老三何胜华每天靠着三轮车拉些活计,也算有持续的收入;四姑娘是个中学老师,早早地嫁到了市区,算是有编制的公家人。就连何老爷子这个老党员都有退休金和稀微的收入。饶是如此,兄妹几个也有些喘不过气来。于是何老太太出院没多久,老三便带着媳妇去了市郊区,跟村里其他人一起租了农民房,开始了城漂生活。
何平早在半年前就和媳妇移居到了宁水市,租住的农民房离三叔何胜华家不远。何平媳妇和三婶(何胜华妻子)平日都在饭店洗碗打工,但和三婶不同的是,何平媳妇平均个把月就要换一个饭店,不是嫌老板事儿太多,就是嫌饭店活太累,每次都是刚一发工资就离职。等手里那点微薄的收入倒腾没了,才开始重新找工作,可依然是干不完一两个月就又辞职。
何平的情况比他媳妇有过之而无不及。两人虽然都是穷人家孩子,却都在父母亲的娇生惯养下养成了心性幼稚、眼高手低的性情。明明一穷二白,却无法适应脚踏实地的打工生活,更别说看人眼色了。小夫妻俩就这样在城里晃来晃去,到最后两人干脆都不工作,啃老啃亲戚啃朋友,四处举债,一晃就是七八年。
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夫妻俩自从生下儿子小轩以来就纷争不断,三天一大吵,一天三小吵。吵的许娇兰心惊肉跳,战战兢兢,生怕儿媳妇哪天一不高兴就撅屁股走人,剩下一无是处的儿子和嗷嗷待哺的孙子。因此许娇兰对儿媳是没了底线地百般讨好,即便自己已经病痛缠身,腿脚站不利索,都要尽最大程度侍奉儿子儿媳一家。
如今儿子儿媳两个冤家住到了城里,她就是再不放心也看不见了,心里虽然挂念,身体却也实实在在轻松了一些。只是生活的压力依然笼罩在头顶上,日复一日压迫着这个华发过半的女人。
除了在外打工的,那些守在村里的农民们一到冬天就会一窝窝蹲在家里。在这之前的几十年里,人们大多靠着自家的煤矿窝子度日,没钱时只需爬进洞里放个炮挖一挖,立刻就能变卖成人民币,不论多少,总能糊口饭吃,因此并不需要天南海北风餐露宿地去打工。加上冬天寒冷干燥,除了进入蛰伏期的小麦,地里再也没有其他农作物,人们也只能待在家里,窝在炕上悠闲地取暖唠嗑。
如今临近年关,年龄大的人就算外出打工也难找到合适的活计,只能继续窝在家里。稍微年轻点儿的,则宁可寄居在外地,也不愿回来守着这令人窒息的贫穷和绝望。因此这些年村里的人是越来越少,最早是何平这一批年轻力壮的小夫妻外出,后来就是何胜华这批四五十岁的壮年。而像何胜军这些近六十岁的老年人,就只能守在村里,等待开春后一些外地的工地开工,再找机会上工做些苦力活。年龄更大的自不必说,守在村里等待老死,是他们一眼看的见头的归宿。
老三何胜华和妻子进城打工后,何老爷子跟前也就剩下了大儿子何胜军和儿媳许娇兰。老太太毕竟生着大病,虽说做了手术,医生却明确表示挨不过一年时间。何胜军索性踏踏实实待在家里,留在老父母身边。偶尔哪些村里有修路或者盖房子的,就赶过去帮衬着干点杂活,勉强赚点口粮钱。
等何朵踏着寒假的愉快节奏飞奔回家的时候,距离冬至事件已经过去了月余时间。从父母的描述中,得知其他两个大队的策划人都已进了局子,只有刘月生安然无恙地张狂在光天化日之下,只不过他名下的所有煤窑依然处于查封状态。
得知奶奶的病情后,何朵沉思了许久。万万没想到,绝症这种事情竟如此轻巧地发生在了自己亲人的身上。奶奶并不知道自己的病情,依然以为做了手术后只要静养就会慢慢好起来。那她该怎样去看望奶奶,怎样处理好在奶奶面前的表情呢?想了半天也理不出个头绪,决定索性就随机应变。
快到奶奶家的时候,何朵下意识地放慢脚步提高警惕,因为这里一直以来有一只她惧怕的大黑狗。果然,当她小心张望的时候,很快就发现三叔家的那只黑狗也正呆呆地盯着自己。这一看着实让她吃了一惊,要不是黑狗耳朵上先前受过伤的疤痕和那个熟悉她的眼神,她差点就没能认出来。这只曾经不可一世凶猛狠烈的大黑狗,如今竟然老态龙钟孱弱不堪,浑身的皮毛枯黄打结,耳朵无力地耷拉着,肚子深深地干瘪进去,怎么看都像是十天半个月没有好好吃过饭的样子。
何朵惊讶不已,下意识地走向黑狗,黑狗却有些畏惧地退后了几步,全无当年的雄风,这更让何朵心酸不已。要知道以前每次看到何朵的时候,黑狗都威风凛凛地盯着她,吓得何朵走路都绕着走。如今这强烈的反差着实令她惊讶不已。
“不怕的,进来吧,它不咬人了。”何老太太在屋里看到了何朵,扯着嗓子喊道。
何朵听的出来,奶奶的声音早已不如往日那般洪亮有力,不禁鼻子一酸,赶紧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呼吸,笑着迈步进入。
“啥时候回来的?吃饭了吗?”何老太太慢慢挪下炕,打算给何朵找点吃的。从小到大,每次何朵一来,她都会翻箱倒柜掏出一些零食,喜滋滋地递给何朵。
“奶奶你别折腾啦,我刚吃完饭下来的,肚子撑的呀!啥也吃不下!我中午回来的。”何朵知道奶奶又要给自己找吃的了,赶紧扶住她的胳膊,满脸吃饱了毫无食欲的表情,让奶奶不要再折腾。
何老太太才不管孙女怎么说,坚持在衣柜里翻了半天,拿出来几个旧塑料袋,里面放着瓜子花生和糖果。
“你快坐着吧!我自己来!”何朵知道推不掉,便把奶奶扶到椅子上,自己动手把吃的拿过去,又给自己到了一杯热水。“给你也加点儿热的吧?”
“倒不倒吧,也不渴。”何老太太说道。
何朵再次鼻子一酸,她知道奶奶现在的身体状态,食欲很差是其中之一。她也知道自己没办法和奶奶谈论病情,这样一旦自己控制不好就会暴露情绪,于是赶紧问道:“大黑咋瘦成这样了?生病了吗?”
“这狗绝食呢,自己不想活了。”何老太太说道。
“为啥呀?狗还能自己给自己绝食?”何朵不解。
“你三叔一家子走的时候,大黑一直跟着三轮车,跟了三四公里。后来还是你三叔和三婶用石头棒子打,边打边骂才把它撵回来的。”奶奶气喘吁吁地说着,曾经那个白白胖胖的老太太,如今被病痛折磨地又黄又瘦,肉眼可见的油尽灯枯之象。
“熄火死了!它肯定是知道以后再也看不见主人了,才跑那么远。”何朵在奶奶的橱柜里取出一个馒头,问道:“有香肠吗?”
奶奶却摇摇头,道:“没有。也不用拿,它啥都不吃的。”
“我再试试。”何朵不想放弃,继续在奶奶家的橱柜里寻找其他食物。
“我这大半个月啥都给它喂过,原先喂的是稀糠拌草料,不吃。后来喂面条馒头,也不吃。喂菜,唉,也不吃。每回都是实在饿得不行了,舔一小口,然后就又不吃了。”何老太太嘴巴撅起老高,干瘪的脸皮拧成了几条深深的沟壑。
何朵不死心,也不管奶奶会不会生气,兀自拿了一颗生鸡蛋和一个馒头,走出去喊了两声。大黑闻声,拖着瘦弱的身子慢慢挪了过来。这个姿势和节奏让何朵心里顿生不妙,她感觉大黑已经快要不行了。
何朵主动走到大黑面前,把鸡蛋放在它的鼻尖停了一会,再当着它的面打开,放进了食盆。大黑却连看都不看,只是呆呆地盯着何朵,仿佛有无限心事,想在临终前找人诉说。又好像是在祈求何朵,让它能够见一眼曾经的主人。
“你看,不吃吧?可惜了的,浪费了。”奶奶拄着拐杖走出屋子,靠在旁边说道。
何朵自认还是比较懂猫狗的,她觉得狗狗在自己的引导下应该是可以顺从指令的,没想到大黑却完全没有。何朵看着它,忍不住伸手抚摸了一下它的额头,这一摸,手里涩巴巴的都是土。大黑眼皮沉了下去,却并没有舒服享受的样子,而是四肢一软,趴了下来。
“这狗不行了。”何老爷子说道。
何朵循声看过去,爷爷正扛着从山坡里砍回来的一捆柴火,吭哧吭哧回到院里。
“爷爷,你回来啦!”
“嗯。朵朵你啥时候回来的?”何老爷子边卸柴火边说道。
“今天中午。”何朵笑道。
“别摸它,不干净,凹糟呢!”何老爷子劝阻道。
何朵收回了手。不是因为爷爷这句话,而是她看得出来,大黑并不需要她的安抚。在它眼里,何朵只是一个路人,只有三叔三婶他们,才是它心里最重要的亲人。只是这两个它生命中最重要的亲人,在不久之前亲自把它狠狠地、彻底抛弃了。
“没想到还有这么忠烈的狗。好歹你们都住在一个院子里,天天都在一起,至于连你俩喂的饭菜都不吃嘛!”何朵洗洗手,感慨道。
“狗又不傻,从小被谁抱回来的,养在谁家,就是谁家的狗,它自己门清着呢。”何老太太又坐回了炕上,靠在墙上休息。
何朵蔫蔫地回到家里,跟母亲说了大黑的情况。许娇兰却不置可否,她早就习惯了女儿伤春悲秋的多愁善感,只是并不苟同。
“村里哪个狗不是这样?其他家里的狗都努力地活着,之前还有好几只跑好远去别的村里偷鸡呢,也有去别人家上门讨要吃的。只是现在各个村子的人都越来越少了,连鸡食猪食都要不到了。这些东西也是熄火,就爬到茅坑里吃屎。要知道人的粪便也是吃五谷杂粮拉出去的,那也算能吃吧!狗这东西本来也就会吃屎,这也没办法。不管咋样,多少也能活着。就这个大黑一根筋,唉!”
“吃屎?去茅坑里吃屎?”何朵惊道。听母亲这么一说,她突然反应过来一路上在村里上上下下,遇到的狗为什么都是徘徊在茅厕附近。
“嗯。好多没有人家的茅房,都被舔的干干净净了,跟新茅房似的。但是这村里也没几家人住了,后面还得饿。”许娇兰淡淡地说道。
“熄火死了,熄火死了啊!这些人真是狠心啊,需要的时候就养狗,现在自己要走了,也不管狗是死是活了,这是一条条命啊!怎么就能忍心把它们丢弃在这里!”何朵气的耳根子都发红。
“有啥办法?人都活不下去了,还管狗?”许娇兰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可这是命啊!狗又不是没有感觉没有感情的机器,它们是活生生的命啊!每天守在永远都锁上门没有人回来的院子里,还要自己出去找粪便吃,关键是现在这村里才几户人家?连大便也不够养它们的命呀!熄火死了!”何朵唏嘘不已,为这些无辜的生命愤愤不平。
“你养去!你去管!你咋管?这女子,咋地越说越说不通呢!人都没有吃的,还管狗!”许娇兰恼了,不客气地训斥了女儿两句,她已经越来越受不了女儿这无用的玻璃心。
何朵无言,愤愤地走到院边,俯瞰着灰寂苍凉的村子。
等她第二天再到奶奶家的时候,大黑已经不见了。
“昨天夜里死了。早上我刚扔沟里了。”何老爷子说道。
何朵心一揪,无力地说道:“为啥不挖个坑,好歹给埋了。”
“这十里八乡的,狗死了那么多,都埋呀?呵呵。”何老太太笑话何朵犯迷糊。
“挖个坑和直接扔了,不都是散到土里了?这东西还是让它去坡里比较好,自由。”何老爷子吐了口眼圈,淡淡地说道。
每天穿梭在自己家到奶奶家的路上,何朵总能看到几只静悄悄抵着鼻子努力在地上嗅食的狗,仿佛恨不得把土底下那些十年前渗漏的的垃圾都翻出来吃。这些狗都是一样的弃狗神态,一只比一只瘦,干憋着肚皮,耷拉着眼神,俨然一个个无根的流浪汉,明明已去日无多,却努力寻找着哪怕是幻觉般的吃食。
偶尔有一两只从早就搬走的人家的茅厕里爬出来,眼神里却流露出失望的神色。饶是如此,但凡有其他狗进入茅厕的区域,它们都会为了那个已经空壳的粪池大打一架。饥饿让它们无暇伤感或者恋战,略微停顿一下后就会继续寻找下一个茅厕。但是步伐又不能太快,因为瘦弱的身体经不住过度的运动。甚至连看一眼身边的何朵,都只是下意识地斜一下眼角,并不停留。这样的表情和行为不难看出,它们早就对人类的救助失去了期待。
何朵偷偷从家里带出来一个馒头,看到狗以后就扔了过去,却引得几只狗打了起来。这令她懊恼不已,却全无办法。如果以后只能这样,那自己救助哪一只好?如果都救助,毕竟自己家里的狗也只是吃着干草伴稀糠,自己的父母每天也在努力赚着吃馒头的钱,而自己又怎能一次次往外拿东西?何况凭这一两个馒头,也无法养活这么多连年饥饿的生命。
更要命的是,家里有几个馒头,母亲全都知道,少半个一个都逃不过她的眼睛,用自家的馒头去救助这成群的流浪狗,母亲肯定是坚决不会同意的。再说,自己只是回来过一个寒假,年一过,还是要离开。这个村子,早就已经和自己的人生越来越远了。
自己也是个一穷二白每天需要讨生活的人,还远在几百里外的学校。别说有没有能力了,即便有能力,也是鞭长莫及。
许娇兰看着女儿每天纠结于这些“无聊”的事情,再次没好气地说道:“差不多就行了!人都活不下去了,还有心思操心这些?!”
何朵再也忍不住,气道:“狗又不是畜生,是家庭的一员。人在养狗的时候就已经给了它们家,给了希望。现在又是这些主人亲自把它们的家门关闭,把它们的活路毁了,这是造孽!”
许娇兰看女儿脾气飚了起来,语气缓和道:“这些东西本来就是看家护院赚口饭吃,现在不需要看家了,就没了养的必要。它们的命它们自己去挣,能活多久,怎么活,是它们自己的命数。”
话不投机半句多,何况跟母亲是永远都讲不出办法的。何朵感慨,母亲对儿媳的态度可比对自己好多了。哥哥结婚这么多年,都没见母亲对哥哥嫂嫂发过脾气,如今竟然接连对自己不耐心,难道真是母亲老了吗?人老了,就会糊涂,就会自私。
无奈的她总结出一个结论:只能观望,不可干涉。
可存在真的即合理吗?
终究天地不仁,万物皆为刍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