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明白秦风的用意,可此生不再见面的话实在太重。何朵无法想象这个一直以来不离不弃有求必应的人,彻底从自己的世界里消失,会是种怎样的可怕体验。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眼里满是不舍和愤怒,可眼前这张疲惫又亲切的脸,让她实在生不起气来,反倒升腾起不少愧疚。毕竟要不是因为自己,秦风何至于遭这一年的罪。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何朵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艰难地说道:“我真的,无法接受就这么狼狈回去的事实,我不想面对接下来的一切……我不敢想象同学们看到我时疑惑的脸,我无法想象我该以什么姿态站在他们面前……我不知道,没有你的日子里,我该怎么吃饭睡觉……我不知道,没有你在身边,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我该怎么过完那一天又一天……我不知道,有了心事该跟谁说……我不知道,我该怎么活下去……”越说越无力,眼泪也已经再次泛滥。
此时此刻,哪怕秦风是圣贤在世,一颗心也早已碎成了绕指柔。他紧紧抱住何朵,轻拍着她单薄的后背。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以沉默的拥抱,等待何朵自我缓解。
车厢里的乘客已经越来越少,每个人都按照既定的路线朝着终点奔赴。只有秦何二人仿若世界末日般,在终点到达前拼命抓着最后的时光。良久,再次哭累的何朵,一边抽噎一边恳求般地问道:“你真的,下了火车就要跟我永别吗?”
秦风看着他,怜爱的眼神努力支撑着他最后的坚毅,反复思量后,他最后一次妥协道:“这样吧,我送你到学校,你安顿好,我们吃完最后一顿饭。好吧?”
虽然只是五十步和百步的区别,对何朵来说却如同大赦一般。她点点头,心里稍微宽松了些。毕竟还有一顿饭的时间,她还能再跟秦风多呆一小会儿。
火车已经驶入原中市境内,又有一批旅客匆忙起身收拾着行李。无论接不接受,现实还是如期而至。何朵深呼一口气,不由得坐直身子。秦风静静凝视着她,末了再次郑重其事地叮咛起来,仿佛在说最后的遗言:
“记住了,终点一到,你就要按照我们约法三章行事:一、所有有关飞特的事情,下车后再也不要提起,包括我们之间,永远也不要再提,永远把它埋在尘埃里;二、人在任何环境下都能适应和生存。要想过的好,一定要靠自己,不要养成依赖别人的习惯。你一辈子最可以放心依赖的,只有自己;三、不要放弃对美好事物的期望,始终记得那五个词,‘快乐’‘爱’‘信念’‘诚实’‘勇气’。”
“不!我不想记住,不想学会!”何朵明知已无路可走,却还是忍不住负隅顽抗。
“你会的,除非你真的就甘心被人踩在脚下,除非你承认自己是个窝囊失败的人。再说,生活是活给自己看的,别人怎么样都无所谓。时间一长,谁都会忘记今天,包括你。”秦风耐心地说道。
其实何朵心里已经开始慢慢转向,虽然嘴上不承认,潜意识却已经在不自觉地思考下车后该怎么面对学校中的众人。只是她不想承认,尤其是在秦风面前。她不想太快成长,她怕秦风太放心了,就会更快消失。
熟悉的城市气息扑面而来,裹在匆匆的人流中前行,何朵竟有一种难以置信的安全感。之前对现实世界的千万种抵触情绪和可怕想象,在真正下车落地后大多消失不见。她心里想的反而是该坐几路公交车,该去哪里吃饭。突然之间,何朵发现自己成了一个正常人,不像在连州和焦城时那样,永远以“忍者”的身份穿梭在街头巷尾。
虽然隐痛一直都在,现实却也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只是眼前的车水马龙一直在催促着他们前行的脚步,催促着离别的到来。就这样恍恍惚惚地到了学校,秦风去附近的旅馆登记钟点房住宿,何朵则带着简单的行李径直走向宿舍。虽然心虚又忐忑,脚步却迈的异常利落。熟悉的战斗气息再次从心里升腾起来,何朵暗暗做着深呼吸,不断给自己打气:“有什么大不了!何朵,你有本事就不要掉眼泪,谁怕谁!”
长期未归,何朵的气质已经和学生们大不相同。加上她精瘦的身材,利落的脚步,白皙的皮肤以及随风飘动的卷发,倒还引来人群中些许驻留的目光。
“对的,就是这种感觉,这说明我做的很好!”何朵又多了几分自信。
正是下午时分,舍友们都在上课,何朵独自踏进宿舍,悄悄松了一口气。她按部就班地把东西归置好,打来热水给自己简单梳洗干净。再换了一身衣服,把这一身裹挟了一路风霜臭味的衣服放到盆里,认真洗了起来。待到衣服都晾晒完毕,桌子擦拭干净,人清清爽爽站在镜子面前的时候,三个舍友也刚好下课回来。三人推门看到何朵,欣喜不已。
何朵微笑着接受大家的嘘寒问暖,同时也对自己先前主观意识里设想的敌意感到惭愧。这个世上也许并没有真正的对手和敌人,所有人都只是在努力地活着。也许所有矛盾和错位的出处,恰恰只是自己和自己的不和解。前后半小时的时间,大家的感情抒发完毕,又各自忙活去了。虽然过程中还是没忍住问了何朵之前从事的工作,但是看见她笑而不语,云淡风轻的样子,三人便也默契地闭口不谈。
自此,一年的休学历史在四个人的心照不宣下,正式淡出了大家的视野。也许只有真正发自内心的关心,或者另一个极端上的事不关己,才会让人们做到这样的宽容和理解。这一点上,何朵更愿意相信前者。虽然如此,毕竟也隔了一年的时间,本身就有些生分的大家,即便心无障碍,也不能奢望感情会好到亲密无间。不过哪怕只是表面上的相互尊重和其乐融融,也已经让何朵异常欣慰。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能做到如此坦然。
然而眼下更重要的,是和秦风的最后一顿晚餐。和秦风在一起的一年里,何朵一直吃喝不愁。这方面除了自己刚好能糊口的收入,还有秦风源源不断的资助,因此开小灶已经是两人一年中再普通不过的日常。只是如今坐在学校边上的饭店里,望着桌子上的几个饭菜,却反而各自无话,因为都害怕一开口就会不小心转移到过去的话题。
突然间强行聊别的,两个人都不习惯。只好努力专心地吃着菜,努力真切地看着对方,努力记住彼此现在的样子。
“怎么样,见过舍友们了吧?”
“嗯。”
“感觉怎么样?”
“还不错,比我想象的自然和舒服。”
“是么,挺好么。”
“我何朵是谁?好歹也算是叱咤过风云的女强人,这些算得了什么~”
“呵呵,对么,就是。”
两个人吃吃地笑了起来,只是笑着笑着就哭了,哭的哭的又笑了。
“你什么时候走,票买好了吗?”该来的总会来,几盘热乎乎的小菜已经吃成了残羹冷炙,该面对的问题迟早要抬上桌面。
“买好了,七点半的车。”秦风安详地回答着。他像个终于要放下重担的老头儿,没有如释重负的兴奋,有的只是看淡一切的从容。
“回宁水吗?”何朵机械地问着。
“是的。”
“以后还来吗?”
“不来了。”
“一辈子都在宁水了吗?”何朵声音有些微颤。
“应该是吧。”秦风再次点燃一根烟。三天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抽烟,一抽就是大半盒。
“回去干什么呢?”何朵嘴角微微撇了下。
“干什么呢?”秦风稍微思索了一下,只是简单的思考,并没有投入任何精力,然后淡淡地说道:“结婚,生孩子,挣钱吧!”
“和谁结婚?茉心姐吗?”何朵脱口而出。
“怎么可能?”秦风嗤笑一声,摇摇头道:“早都分手了。”
“啊?我怎么不知道?为什么要分手呀!”何朵有些吃惊,但稍微一寻思,又觉得这个结果也在情理之中,这是秦风会做出来的事情。而且让她觉得有些罪恶感的是,自己内心竟有一丝侥幸的开心。
“跟你说了能干啥?都分了七八百年了。茉心是个好姑娘,我配不上她,不能耽误了人家。”秦风继续云淡风轻地说着。那副因为长时间的压力已经耷拉成习惯的肩膀随意靠在椅背上,还有习惯性皱缩起来的眉毛,以及一思考就习惯性眯起来的双眼,让人一看总感觉他马上就要整个人滑落到地上睡过去。
只是这一派画风在何朵看来已经再习惯不过了,她若有所思地嘟囔道:“是啊!谁让你是秦风呢!宁可天下人负你,你绝不负天下人。”
“时间差不多了,我要走了。”秦风看看手机。
“哥,我要是回到宁水,能跟你见面吗?”何朵咬咬牙,说出了心里最想问的那句话。
“还是别了。”秦风意料之中的果断拒绝。话一说完,又怕伤害到何朵,轻叹一声,语气恢复成了长者的样子:“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要向前看。一定要记得,好好爱惜自己。”
“秦风,你太狠了。”何朵笑道。
“我们都只是彼此的过去,这个过去太重了,都放下吧!”秦风笑道。
“我送你到车站吧!”何朵不再接话,而是倔强地说着最后的伸张。
“到这儿为止,不要回头了。”
“哥,我想你!”
秦风看着努力在憋住眼泪的何朵,眼神微微颤抖几许后,轻轻说道:“你先走吧!转身,我目送你到学校。记住,不要回头。”
何朵抿着嘴,满脸带笑地转过身,乖乖执行着秦风最后的命令。为了转移注意力,她一边走,一边数着拍子给自己打气:“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饶是如此,眼泪也已经疯狂地滚落下来。就这样一直到了学校门口,还是没能忍住,回头偷偷看向秦风的方向。那个一路呵护她的明月清风,果然还在原地看向这里。只是当她想开口或者挥手的时候,遥远的身影却调转了方向。
不识趣的风偏巧这时把灰土吹进了何朵眼睛,她下意识地转脸避开。再看过去的时候,除了来去匆匆的陌生身影,再也没有了她的秦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