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朵完全不记得他们是怎么离开的,她只是麻木地跟在秦风身边,秦风去哪儿她就去哪儿,秦风往左她就往左,秦风抬头她也抬头,只是她根本不知道抬头在看什么。
“这个时间所有人都在逃离,如果队伍已经被盯上,不管从哪里撤离都会有风险。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们反其道而行,今晚就留在焦城,找个酒店住下去。”秦风说道。
何朵不吭声,此刻她说不说话都不重要,她也不想说话,由着秦风安排。在她心里,依然还有千万种声音在挣扎着。如今天还没亮,一切都恍若梦中。说不定等熬到了天亮,范美阳就会打来电话,甜甜地打趣她:“小傻瓜,姐逗你呢!”
当何朵有些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和秦风已经到了一家宾馆的客房里。两人分别和衣而睡,彼此无话,却谁也睡不着。各种排山倒海的念头继续无休止地在脑子里翻腾,压的她喘不过气来。谁又能想到,倒霉起来连午夜竟都如此难熬。突然间,一阵刺耳的警笛声从远处响起,并且正快速靠近他们的方向。两人瞬间从床上弹起来,拎起行李就仓皇下楼,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好远。
两部警车呼啸着从他们身边经过,并没有停留的意思。两人长嘘一口气,然而还没来得及放松,又是一辆警车自远而近开了过来。
深夜的空旷大马路上,秦风和何朵无助地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警车越来越近,竟再也挪不动一步。四下里根本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而且这个时候慌乱逃窜反倒会引起警察的怀疑。两人默默对视一眼,没有任何言语,十指紧扣,静静望向前方,假装正在等着过马路。湿热的手心紧紧贴合,全部的紧张和希望、信任与依赖都被紧紧扣在其中。这一刻,他们通晓彼此全部的心思;这一刻,他们就是彼此最亲的人。
“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然而警车依然没有减速的意思,而是一路嚎叫着快速冲出他们的视野,最后消失在黑暗中。
有惊无险。两人快速过了马路,手却再也没有松开。
“现在看来,留宿在焦城也不现实了,我们还是早走为上。”秦风淡淡说道。
当两人辗转到达汽车站的时候,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三三两两苍白绝望的年轻面容。有见过的,也有陌生的,每个人眼里的神色和身边的行李告诉他们,大家都是一夜落魄的同行。何朵甚至还看到了顾全,那个平时就惜字如金的男生,正和李泽轩面无表情地挤在车站大厅的一个角落里,焦急又无奈地等待着归途列车的开启。
两人看到秦风和何朵时,呆愣的眼神里燃出一丝神彩与希冀,内向的李泽轩脸上甚至洋溢出一丝乞求般的笑容。何朵怎能不懂他们的心思?他们的表情分明是说:“何朵,秦风,你们是不是来接我们的?是不是网络没有散,对我们的考验结束了?”
即便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只要秦风何朵此刻走过去,对他们说一句:“咱不管他们真真假假,咱们自己拉网干。”何朵都相信他们会毫不犹豫且非常兴奋地继续追随自己。
可是,没有如果,也没有幻想。事到如今,她们每一个人都只是被利用的玩偶,毫无回天之力。
这些充满依赖和期待的神色,让何朵痛苦不已。可是她不能停留,更无法回馈给对方任何信息,甚至连和对方多对视几眼都不允许。曾经是那么亲近的人,整日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伙伴,如今却只有这一瞬间的匆匆交错,便各自继续前行。
此情此景,怎一个凄惨了得?众叛亲离、家破人亡之痛,只怕也莫过于此了。
此时正直午夜,大部分列车已经停开,候车厅里都是流连失所的落魄者,和一些真正等候远行的旅客们。
“大部分车次都要等到天亮,我们一直待在这里也很危险。人员太集中了,还是得先离开,去任何一个地方都行。咱们先去临近的清河,无论如何,先离开这里。”秦风一边自顾自说着,一边拉着何朵到窗口买好了车票。
心惊胆战地颠簸了两个多小时,两人终于抵达附近的清河市。等他们重新投宿到一家旅馆,再次躺下的时候,天边已经泛着浅浅的鱼肚白。
何朵木然地闭上眼睛,一整晚的情节像过电影般在脑海里一帧帧闪过,有时候是连贯的,有时候又是错乱的。每个人的欢声笑语,每个人的惊愕失落,每一天的辛苦劳作,每一次的打打闹闹,还有车站里看到的一张张虚弱的脸,甚至连罗小凡的吻也不经意间冒了出来,碎片般跌散在脑海里,不断飞旋和交缠。每一个画面都让她心碎,每一个细节都令她绝望。仅仅只是几小时之前,她还和大家一起挤在温暖的房子里各司其职,此刻却已经天各一方。甚至在此刻之前,她的心底里都还悄悄留着希望的种子,总感觉天一亮一切都会回到圆点,整晚的变故只是惊梦一场。可现在身居异地,人彻底远离了焦城,她终于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真的结束了,彻彻底底结束了。
“哇”的一声,何朵嚎啕大哭起来。
“哭吧,哭累了就可以睡着了。”秦风靠在墙上默默说着,连烟竟也不抽了。
何朵鬼哭狼嚎了许久,一直哭到整个鼻子都呼吸不了,喉咙肿痛不已,呼吸困难时,方才虚脱地消停下来。等她被窗外车水马龙的噪音扰醒时,天色已经大白。秦风已经潦草洗漱完毕,看到何朵坐起,便把窗帘拉开了一点,在外头徘徊许久的日光瞬间冲了进来。何朵脸上一阵刺痛,方觉两只眼睛已经肿的脆弱不堪,竟然连睁开都困难。
“八点多了,收拾收拾,咱们吃点东西,就回原中了。”秦风轻轻说道。
何朵看着有条不紊忙碌的秦风,心内无限感慨。如果没有他,自己只怕早就废了。要不是秦风一路以来陪着自己,不断拉扯自己,自己只怕早就犯了更大的错误。如今发生巨变,也是他在身边全力安排着一切。这一生,自己欠他的太多了。
“秦风,我们去自首吧!”何朵静静说道。
秦风愣了下,认真看着眼前这个已经脆弱到不堪一击的姑娘。每次只有在说重要事情的时候,或者开玩笑打闹的时候,她才会直呼秦风姓名,而不是叫哥。很显然此刻是第一种情形。
“好!”
再度回到焦城,一夜之间物是人非。等何朵和秦风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又一个新的夜幕。
“如果不是你一直拖着不愿意发展,我现在就真的成了核心人物了。”两人坐在步行街的长椅上,望着眼前的一切。不到二十四哥小时,却恍若隔世。
“是你命好。万一网没有提前散,而是真到了你上去以后,那时候洗都洗不清了。我现在也真是后怕,我居然后来就真的决定帮你做成功了。还好还好!”秦风拍拍大腿,吐出一口长气。一年多了,他从未向今天这般轻松。
“那也是因为你过程中一直有意拖着速度,其实一切都在你的计划之中。”何朵说道。
“算,也不算,运气吧!要是我去年没有心软,一个人都不发展,不就更没这些事了吗?”秦风笑道。
“那是因为你不忍心看我太惨啊!哥,说真的,跟你说谢谢两个字,太轻了。”何朵说完,头轻轻靠在秦风肩上,眼泪顺着眼角无声滑落。
“该交代的我们也都交代了。就咱俩的身份,对上面知道的太少了,对他们也没太大帮助。人家警察不都说了吗,迷途知返,为时未晚,好在没有酿成大错。”秦风握住何朵的手,温柔地说道。
“嗯。”何朵不再说话,她怕再开口,秦风就会听出来自己又哭了。
“今天我们就堂堂正正做一次焦城人,四处走走。你还想看看哪里,我带你转转。明天一早,咱们回家。”
“不看了。错的事情,看再多眼也对不回去。”
火车鼓噪着轰隆隆的汽笛声,毫无感情地飞驰在广袤大地上。这辆曾经承载了何朵全部梦想的列车,如今却像失意的丧钟,不断提醒她梦碎的事实。虽然不想引人注目,泪水却总是没出息地渗出眼眶。何朵偶尔也会纳闷,连续哭了两天一夜,整个脑袋都疼的不成样子,眼泪却如决堤的洪水般,竟然没有流尽的趋势。
她像个没有骨头的羔羊,全程靠在秦风的肩膀上,哭累了就睡,睡醒了接着哭。秦风不断地哄着她,偶尔说些连自己都笑不起来的笑话,默默打发着最后的时光。有那么几段零碎的时间,两人相拥在一起,沉沉睡了过去。只是绿皮火车的硬座实在难捱,两个人醒醒睡睡,归程走的是甚是坎坷。
可即便如此,何朵却异常留恋这最后的时光。她恨不得列车永远不会有终点,因为只要车子一停靠,她就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这个冷酷的、让她厌恶的世界,就像个张开爪牙的妖怪,正在终点阴笑着等待她的到来。
“多希望火车没有终点,我们永远不用下车。”已经到了魏州境内,何朵心里苦闷不已。
“生活终究要面对,逃的了一时,逃不了一世。还不如让自己尽早出来,早点了结。”秦风温柔地说道。
“真的回不去了吗?我还是不愿意相信。”何朵撇了撇嘴,眼泪第无数次滚落下来。
秦风轻轻握着她的手,坚定地说道:“相不相信,这都是事实。”
“不是有句话说,‘强烈的愿望产生奇迹’吗?那我拼命想,持续想,是不是只要我够诚心,希望就还会有?也许我还没到学校,就接到美阳姐电话了。”
秦风看着得了癔症般的何朵,心一横,语气严肃起来:“何朵,你听着,这辆火车是你最后的过渡,你有多少埋怨多少不甘,现在都可以发泄。但是一旦火车到站,你必须梦醒!而且,你记住了,我只陪你走到现在。等你到了学校,我的任务彻底结束!从此后我会从你世界里消失,这辈子只怕都不会再见。所以,你要用最快的方式,让自己快速振作起来!”
何朵面无表情地看着秦风,此时此刻,她心里早已有上百句话可以回过去,到最后却狠狠甩出一句:“其实事到如今,你心里是开心的,对吧?”
“对。”秦风也回答的毫不客气。
“但是事态也超出了我的预判,让我压根没有准备的时间,没能及时帮你远离痛苦。”秦风淡淡说道。
“你能陪我走到现在,早就已经不耐烦了吧?”何朵笑了笑。她何尝不知秦风是有意说硬话,只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早点独立。可她依然接受不了。
“无所谓耐烦不耐烦,这是我自己选的路。选择了,我就会认真的走完。”秦风一眼就看出何朵此刻的无限失落,却不得不继续放狠话。时间紧迫,他已经没有心软的余地。要让何朵快速振作起来,他必须快刀斩乱麻,断了她所有的念想。
“你就是不耐烦,其实你早都厌倦死了,我知道。”何朵坐直身体,明知秦风是故意的,语气依然不可控地冷峻起来。“你恨不得现在就彻底消失,让我这辈子都见不到你。此刻你坐在我身边,估计也早已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了。”
秦风看到何朵爆出来的战斗气息,心里反而高兴,越发毫无感情地说道:“随你怎么想,都没关系。我还是那句话,火车一到站,一切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