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末回到家里,何朵除了学着母亲的样子把家中卫生认真打理一遍,闷在炉灶边做点简易吃食,便是独自看着电视机发呆。虽然二婶经常喊她到自家玩耍吃饭,何朵却很少过去。夜幕降临时,她会把家中里里外外的门栓全部检查几遍,然后独自一人躺在安静冰冷的大房子里,把头埋在被窝深处,在稀薄的空气中慢慢睡去。
一个人的日子,虽然孤单、伤心、甚至害怕,何朵依然默默坚守着。她知道,自己一定要为父母照顾好这个家。万一哪天天一亮睁开眼睛时,爸妈已经微笑着回到家里了呢?如果爸妈突然回来,家里干干净净,厨房里也有热腾腾的炉火,那便是她能给父母的最好的迎接。
尽管夜里还是会忍不住独自抹泪,她依然尽可能地克制着悲伤;虽然白天里总是不断出神恍惚,但当眼泪快要溢出时候,她会马上眨眨眼睛看向天空,在心里一遍遍重复着爸爸会很快好起来的话语。她可以笑着跟二婶告别,平静地看着其他同学们说笑,一切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除了直线下降的成绩。
班主任失望不已,痛心疾首教育全班学生的同时,旁敲侧击地“训诫”着何朵。虽然不是有意,何朵依然愧疚自责,只能在检讨书里将家中变故如实汇报。然后恍惚间又忘记了此事,直到班主任把她叫到办公室时那一脸悲伤和担忧的神色,才让她突然想起来,自己曾一股脑地把此事写进了检查中。
“朵朵……”
班主任本想安慰何朵,结果还没开口,自己的眼圈就先红了起来。
“对不起,老师不知道你家里的事……”
何朵原本还想在老师面前表现的乐观些,结果被老师这么一触动,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没一会儿便抽噎的上气不接下气。
“你爸现在怎么样了?还在医院吗?什么时候出院?医生怎么说?”
班主任轻轻帮何朵擦掉眼泪,详细询问着何胜军的情况。可惜何朵除了回答“挺好的了”便再也无可奉告。因为爸妈的一应现状,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家里没有电话,她也不知道爸妈住在城里的哪个医院,就算知道,她也没办法写信,母亲更不可能给她回信,因为母亲定然不懂如何写信寄信。虽然二婶多少知道一些爸妈的事情,却从不跟何朵透露一二,想必也是觉得没必要跟一个孩子交代这些。而何朵更不可能搭车去市区的医院看望爸妈,因为她没有这个路费。即便有,好几块钱的路费与其花在她这徒劳无用的路上,还不如花在父亲的治疗上。
班主任给了何朵一个大大的拥抱,真诚地向她道歉:“是老师的错,老师没有关心到你,让你一个人承受这么多……”
“没关系,老师,我没事的,我会好好学习的,您放心。”一阵暖意涌上何朵心头。
痛哭一场后,何朵压抑多日的苦闷第一次得到释放,整个人也轻松了很多。
无论多大的年纪,大悲大喜的情绪都需要及时合理的释放,这便是情绪上的能量守恒定律。向班主任的倾诉有效地排遣了何朵积压多日的忧郁,心事一旦被人接纳,身体的能量便很快稳定下来。好强的她重整旗鼓,勤学深思,成绩很快恢复到原来的水平。
只是她的心里依然还有一个坎儿,她不想再和楚凯继续了。
何朵原本就因楚凯一事对父母心中有愧,如今家里这般境况,她自是不能继续错下去。早恋是人人唾骂和鄙视的行为,只有坏孩子才会和早恋扯上关系,她不能。她现在平平安安地坐在教室里学习,父母却拼着血泪和生命争分夺秒地赛跑,她有什么资格再去踏足学习之外的禁地?
而楚凯呢?他出身殷实的教师家庭,跟她这个贫民本身就不属同一圈层,生活上终究不会有太多交集。楚凯没有必须勤学奋进的需要,没有必须要成为人上人的使命。可她不一样,她必须考上名牌大学,光耀门楣,才有可能改变整个家庭的命运。她和楚凯本就不在同一个起跑线上,将来终究会分道扬镳。
然而一直躲着也不是办法,事情终究需要面对。何朵知道楚凯也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虽然外表看起来阳光帅气,内心却敏感的多。这段时间里,楚凯多次尝试和何朵互动,可她却始终躲避不见,已经给他造成了不少困扰。但是就这么不清不楚的继续下去也不是办法,还是得快刀斩乱麻。
何朵撇撇嘴,拿定了主意。
楚凯终于在课间休息里等来了何朵意味深长的正面眼神,委实狂喜不已。以前两人之间如果有什么事情要沟通,便会在课间休息时假装凭栏眺望,不经意间双眼对望,便会立刻知道对方的意思。只等半天的课业结束后,心照不宣地留在教室,静候对方的出现。
午饭时分,同学们朝着食堂和宿舍的方向蜂拥而去。待四下无人时,何朵率先走向楚凯的教室,推开门的一霎那,她看到了楚凯灿烂的笑容。
“来了啊!”楚凯热情地说道,“今天这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呀!我刚才还怀疑是不是中午看错了。”话一说完,楚凯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好长时间没正式聊天,他一下子就把自己的着急给泄露了。
何朵皮笑肉不笑地咧了下嘴,一时想不好怎么回答。她步履沉重地走向楚凯,电光石火间脑子里迸发出无数种关于分手的话术,可当她认真对上楚凯笑盈盈的双眼时,所有思绪都化作了不忍。
她不敢想象,如果狠话说出来,下一刻这个男生会被伤成什么样子。只能先勉强在脸上堆起一丝笑意,却比哭还难看,但是又有什么办法。
楚凯拉开凳子,示意何朵坐下。
“怎么了呀?你怎么这段时间都怪怪的?”
何朵叹口气,欲言又止,兀自站着不动。而楚凯却做了一个大胆的动作,他轻轻握住了何朵的手。
他想告诉她,有他在,什么事都不用担心,亦或是想给何朵一丝安全感。
何朵却大惊失色,毫不迟疑地快速缩回了冰凉的手,同时下意识地拉开距离,坐到了后面一排。
楚凯脸上闪过一丝黯然,他想装作没事,脸却红一阵白一阵停不下来。
在这些懵懂的少年世界里,喜欢一词更多是单纯的欣赏和喜爱。所谓的交往,也无非是一起写作业,一起玩,比其他同学相处的更久更开心。而今天这次,其实是两个人互表好感以来第一次牵手,却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实在是令他既尴尬又羞愧。
何朵亦是心乱如麻,紧张不安又难过不忍,“从哪里说起?要不就直接告诉他我家里的事情吧……”经过几分钟难熬的沉默,何朵选定了一条坦诚的表达路径。
然而当她刚鼓起勇气,准备滔滔不绝地诉说时,教室外突然传来男生嬉笑的声音,且正在快速逼近。
“赶紧蹲下!”楚凯连连摆手势,急促地向何朵“下令”。
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何朵已经非常听话地躲在了桌子底下。
教室的门被推开,两个平时和楚凯关系比较好的男生嘻嘻哈哈走了进来。
“咦,楚凯,你怎么没回家吃饭?”
“写作业呢,等会再回去。”楚凯心虚地说道。
“哦!”两个男生貌似知道了什么,没待两分钟就快速溜走了。
何朵看的到自己躲的这个位置有多暴露,更看出来对方早就发现了自己。她悻悻地从桌子底下爬起来,心里羞耻至极。
“我这样跟不思上进不懂事的坏女生有什么区别?”何朵懊恼地想道。
以前她和楚凯在教室里单独碰面,基本都是以一起写作业为由,好歹正大光明。可今天这样的场面,简直和见不得光的老鼠一般。想到此处,一股无名怒火“腾”的从心底窜起。
“你现……”楚凯调整了下情绪,鼓起勇气开口道。
然而没等楚凯说话,何朵便狠狠地甩了一句:“咱们到此为止吧,以后不要再见面了!”未等楚凯做任何反应,便头也不回地决然离开。
而后的几天里,楚凯没再多说一言,只是依然守在两个教室中间的走廊围栏边,用最后的自尊等候着何朵的目光。可决然的何朵再未给他一丝希望。
对楚凯而言,本身就因学习成绩不如何朵而心有芥蒂,如今对方翻脸如此决绝,他深信是何朵瞧不起自己。失望、自卑和受伤之余,他消失了。
虽然一直努力不再和楚凯有交集,敏感的何朵还是发现了他的长时间淡出。好巧不巧,在同学们的讨论中间接得知楚凯因和父亲闹别扭,又被狠狠揍了一顿。楚老师并没意识到儿子那几天身体已经有些虚弱,一番“教训”之下,儿子竟然发起了高烧,不得不请假养病。
楚凯病的严不严重?人在医院还是家里?何朵想知道,却又不敢打听,就连路过楚凯教室的时候也不敢侧头,即便那个位置已经空着。
整整一个星期,楚凯都没有来过学校,何朵开始狐疑是不是自己伤他太深,是不是当时的做法不够恰当。
“等他以后来了,我主动找他,跟他解释原委,和平分开。”何朵心想。
几天后,当何朵在朝阳的缝隙里看到面色微白,略显瘦削的楚凯时,内心竟涌出一股阔别多年的辛酸。这一刻她已经等很久了。
何朵加快脚步,脸上挤出一丝微笑,喊了一声楚凯的名字。
“楚凯!”
那个正对着操场百无聊赖发呆的少年,早已发现了何朵,但是当对方走向他的时候,他却眯起眼睛,用极其嘲讽的语气说道:“怎么,高材生有何贵干?”
何朵的笑容僵在脸上,看着这个突然陌生起来的男孩,原先准备好的千言万语竟不知如何开口。
“切,有病!”楚凯轻蔑地哼道,然后扬长而去。
这是一幅什么样的表情?陌生、讽刺、充满敌意。何朵最痛恨的就是被人看不起,突如其来的变故也令她来不及反应,只能红着脸仓皇逃离。
“我现在告诉他实情的意义是什么?他不仅不会理解我,反而还会瞧不起我,鄙视我这个穷鬼吧?!即便他不会,又能怎么样?难道要他可怜我吗?保不齐他还会说我咎由自取!”
“算了,算了,算了!”
何朵趁人没注意,大力擦了一把眼泪。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刚才还阳光明媚,此刻竟已是另一番光景。
青涩的悸动就此正式结束。少年的世界里,风和日丽远不如烟雨蒙蒙显得轰动。再小的事,在敏感的刺激下也会放大成惊世的恩怨。敏感的自尊充斥在人与人之间,冷漠和对立成了人们脆弱自卑的保护伞。真是:愁肠百转千千结,是非明灭竟悠悠。